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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杏花別院傳來崔侯的急報,霍君華是真的病危了。
消息傳到時,皇帝正文興大發,坐在長秋宮中和皇后你一句我一句的寫上巳節賦,聽聞此事,他手指一抖,雪白的絹帛上氤氳開了一大團濃黑——悵然嘆息過後,他立刻讓凌不疑停下手上所有的事趕往杏花別院,少商也趕緊收拾包袱過去侍奉。
他們趕到時,杏花別院已如處於陰陽兩界之間了,屋外是日夜唱跳的巫祝,屋內是濃重的藥氣,擠著七八位侍醫,還有從都城裡源源不斷送來的名貴藥材和祈福之物。
崔侯眼下青黑一片,神情哀戚,坐在霍君華的榻邊無聲垂淚,阿媼已哭的眼眶乾澀,聲啞氣噎,凌不疑卻如一座積雪萬年不化的高聳山嶺,端正的跪坐在旁,沉默而冰冷。
“小君華,小君華你醒醒……”崔侯握著霍夫人的手,不斷輕輕呼喚,然而榻上之人始終昏迷不醒。
眾人一直守在屋內,當夜色籠罩杏林,少商聽見外面滴滴答答的下起大雨來。
直到半夜,崔侯覺得手上一緊,立刻直起身子連聲呼喚,果然,霍君華毫無預警的醒了過來,並且緊緊的抓著他的手。
這幾個月來,少商陪伴霍君華的日子也不短了,可她從未見過霍君華臉上露出過這種神情——霍君華不再是往日那個撒嬌刁蠻的少女,而是一個飽受傷痛歲月磋磨的成年婦人。
她定定的看著崔侯,囈語般喃喃著,“阿猿,阿猿……你摘桑葚來了麼……”
“你……你……”崔侯不知所措,猜不准霍君華是不是記起了往事。
“……我要那串最高的桑葚,又黑又紫,一定甜的很……兄長你別罵我,不是我讓阿猿爬那麼高的,不信你問他……”霍君華靜靜的躺在榻上,大顆大顆的淚水順著臉頰流向兩邊。
“你想吃桑葚,我去采,我去采,你放心……”崔侯連聲道。
“阿猿,阿猿,我要是嫁給你就好了!”——霍君華忽然悽厲的大喊了一聲,外面大雨瓢潑,驟然響起一個驚心動魄的春雷。
“君華!”崔侯呆了一刻,立刻撲了上去,緊緊抱住霍君華。
霍君華伸出蒼白細瘦的兩條手臂,圈著崔祐的頸項——
“我要是嫁給你就好了,我是瞎子,是蠢貨,我早就該嫁給你的……阿猿,我要是嫁給你就好了,我要是嫁給你就好了……阿猿,我對不住你,你待我的情意,我只能下輩子還了……”她滿臉是淚,撕心裂肺的哭喊,仿佛要將一生的懊悔與苦難都訴盡。
哭到聲嘶力竭,霍君華緩緩鬆開臂膀,努力撐起身體,雙眼無神的四下張望。
崔祐領會,大聲道:“子晟,快過來,快過來!”
凌不疑走到塌前跪下,微微發顫的伸出雙手。
霍君華一把抓住,直勾勾的看著他,目光中噴發的不是對著崔侯時的深情與痛悔,而是一種火熱的,強烈的,激動的情緒——“阿狸……我的阿狸,阿母一直惦記著你……你,你也不能忘了……”
這是霍君華最後說的話,然後她頹然倒回榻上,氣息均無。
崔侯猶是不能相信,探了又探,最後抱著自小心愛之人漸漸發冷的軀體,放聲大哭;屋裡屋外的奴婢們也隨同哭了起來。
一夜大雨滂沱,剛開出來的杏花被打的伶仃四散,待日頭一曬,山風一吹,細小粉白的花瓣如蘆花飄雪,蓋的滿山縞素。
第133章
去都城裡報信的人還沒回來,靈堂已經設好了。
崔侯哭的幾次昏死過去,少商就讓侍醫熬了碗厲害的安神湯,哄著哭的頭暈眼花的崔侯喝下去,只說那是提神醒腦的補藥,這樣他才能打起精神料理霍夫人的後事。
將沉沉睡去的崔侯託付給奴婢照看,少商才去了靜謐的靈堂。
凌不疑早已屏退眾人,獨自跪在空無一人的靈前,背脊挺直如劍,肩膀寬闊如嶺。少商忽然覺得眼睫有些刺痛——無論災禍還是驚變,無論悲傷還是苦難,凌不疑永遠都像浩渺的大海一樣沉默,像巍峨的崇山一樣亘古不變,讓身邊的人無比安心。
可他心裡究竟在想什麼,恐怕無人知道。
凌不疑回過頭來,面色蒼白,睫如長羽,眼中有種奇特的虛無孱弱。
他微微一笑,如同以往無數次那樣:“少商,你是來勸我的麼,不用了,我都明白的。生老病死總是難免,人生一世,草木一春,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再親厚,再捨不得,也總有分別的時候。”
少商覺得他的話有些奇怪,便道:“縱然生離死別難免,可只要心裡有著惦念,無論是黃泉還是千里之外,都無改根本。人心易變,人心也難變。只要我心不肯變,管它滄海桑田,雲夢變遷,又能拿我怎樣?!”
凌不疑有些發怔:“真是這樣麼?”
少商笑道:“你難道沒聽說過精衛填海,愚公移山,真遇上死心眼的,神仙來了也沒用!”
凌不疑看了她一會兒,忽道:“既然如此,不如你我噬臂為盟如何?”
啥?少商倒退兩步。這是怎麼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