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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東行這番話噎得程錦夏半晌不能言,待靜下心來想想,心中便忍不住惶然。他忽然發現,原來自己確實是因為自己與屬下的榮辱而置大局於不顧的自私之徒,相比之下,柳東行這位主將,卻能為了遵守上命,而對唾手可得的功勞說棄就棄。誰才是誠心為公之人,誰才是為了私利不顧屬下前程之人,一目了然。他猛地出了一身冷汗,有些不敢面對這個結論。若一直以來他都誤會了這位年輕的上司,那他以往所做的一切又意味著什麼?
程錦夏惴惴不安,但柳東行狀若平靜的外表下,實際上是滿腔怒火。他遠沒有面上表現的那麼平靜。從收服康王府到圍剿鄭王,都是他與胡金全一力策劃,當中還有他愛妻文怡出的力,好不容易將近全功了,鄭太尉卻生生插了一腳進來。若不是胡金全前日為了跟鄭太尉賭氣,故意早早將喜報送往京城,好寒滲一下放走了鄭王還懵然不知的後者,只怕今日鄭太尉一到,便真的將他們的功勞搶了去!就算官司打到御前,難道太子還能為了他們便讓親舅舅受委屈?事後頂多是賞他們些東西做為補償就算了。
鄭太尉此舉實在是太過分了!他就算攬下全部功勞,也要朝廷肯信才行啊!他是三頭六臂?一邊打青州,一邊在康城抓鄭王,他還會分身術不成?!就算朝廷昧著良心接受了他的說法,他也這把年紀了,功勞再高,還能升到哪裡去?也不怕有朝一日功高震主,葬送了自己全家的性命!
柳東行一邊在心中大罵,一邊憋著氣領兵回來了康城。他前腳剛進城門,便有胡金全手下的人來向他報告,鄭太尉已經帶著親兵到了,不過他們沒有入城就直接奔山坳口去了,隊伍後面還跟著特製的豪華馬車,是用來押送鄭王的。
柳東行心中冷笑,命士兵們返回多日來的駐地,略作休整,預備明日回駐軍所,便往家的方向去了,一進門,便忍不住拉了笑著迎面而來的文怡,直往跨院那邊的書房走:“什麼話也別說,我今兒真真氣死了!這口氣若是不發泄出來,我實在憋得慌!”
文怡閉了嘴,由得他拉住自己進了書房,便原地轉悠著說起鄭太尉的命令,她沒插一句嘴,只是靜靜聽著,心裡忍不住覺得:天意果然不可違,該鄭家的榮耀,誰也搶不走。
柳東行發泄了一通,心裡舒服多了,才冷笑道:“他要搶這個功,就讓他搶去!鄭王這樣的人,說是叛首,卻偏偏是金枝玉葉,輕不得,重不得,萬一有個損傷,到了御前也不好交待!我倒要瞧瞧,鄭太尉這樣的人,會怎麼對待階下之囚。不過在那之前,他得先把人找到!若是他找不到人,哼……那就別怪我把他強令康南駐軍收兵的事報上去!他是太子親舅又如何?太子殿下又不是沒有收拾過他!”
文怡拉住他的手,柔聲安慰:“別惱了,他做得這麼過分,得罪的可不僅僅是你一個康南駐軍所而已,朝廷遲早會知道的,就算他是太子親舅,也無法隻手遮天。你雖沒能擒拿叛首鄭王,卻將他的親兵息數活捉,這份功勞也不輕了,太子殿下心裡有數的。”
柳東行嘆了口氣:“話雖如此,但這兩份功勞的份量可不能比。我只可惜,你為這件事費盡心力,到頭來卻……”
文怡捂住他的嘴,嗔道:“我能費多少心力?不過是說了幾句話而已,真正出力的是你和胡先生,是康南駐軍所的將士。罷了,事已至此,多說無益,咱們還是多想想以後吧。雖然你將鄭王讓給了鄭太尉,但該你們得的功勞,可不能叫別人昧了去,送進京的奏章該如何寫,你還要細細斟酌才是。”
柳東行頓了頓,默默地點了點頭,接著又微微一笑:“我不會明著告狀的,但讓太子殿下知道他舅舅幹了些什麼,還是不成問題的。太子殿下想必也能明白我的苦心……”
且不說柳東行如何構思奏摺,鄭太尉那邊跟康南駐軍留守的人馬進行了簡單的交接後,便急急把人打發走了,然後將大隊士兵組成三個包圍圈,層層收窄,在河谷範圍內足足搜了一天一夜,卻仍舊一無所獲。
這時,從蘇東縣傳來消息,縣令顧文良領著衙役,意外地截住了逃亡到那裡的鄭王妃與世子。消息傳回來後,鄭太尉得到了啟示,排查所有通往蘇東縣的小路,終於在一個山洞裡找到了鄭王。
鄭王此時狼狽不堪,腳上還受了傷,身邊卻一個人都沒有。申屠剛下落不明。鄭太尉也沒多想,只是派人到附近搜尋,自己卻跑到鄭王面前,冷嘲熱諷了一番。
鄭王起事時,將鄭貴妃與鄭家人罵作jian妃佞臣,極盡辱罵之能事,鄭太尉早就懷恨在心了,此時仇人落到他手裡,他哪裡肯輕易放過?嘲諷一番過後,又笑話對方貪生怕死,拋棄了手下的將領私逃在外,卻沒想到他前腳剛走,後腳手下就自動獻城了;對方一直以來寵愛非常的兩名侍妾還爭先恐後地向自己告密,將他逃走的路線坦然相告;最後還笑話對方如今落得個孤家寡人的下場,連最後一個護衛都棄他而去了。
嘲諷完全,鄭太尉又繪聲繪色地說起皇帝對兒子起兵叛亂的憤怒情形,並對鄭王日後的下場推測了半日,看著鄭王的臉色白了又青,青了又黑,心裡便暢快不已。
只可惜,鄭太尉的好心情沒能延續太久。從山洞裡出來的鄭王,被拖著走了幾步,便忽然撞開押住他的士兵,猛然一頭撞向了山壁,頭破血流,當場斷氣了。
鄭太尉的臉色頓時黑了下來,第一時間轉頭看向身後。不遠處正辛苦往山上攀爬,又被鄭王慘死的景象駭住的,正是宮中派來的監軍內侍,皇帝親信。
第三百九十章 不速之客
鄭王的死訊傳到康城時,柳東行與文怡都大吃一驚。
前者驚的是鄭太尉居然如此大意,讓鄭王有機會自裁,同時又有幾分慶幸,當日自己忍了一時之氣,把捉拿鄭王的首功讓給了鄭太尉,否則此時此刻,倒霉的就是自己了。鄭王再不好,也是皇帝親子,如今落得個橫死荒山的下場,皇帝心裡怎會好受?鄭太尉是皇親國戚,太子親舅,皇帝顧念著太子的臉面,多半不會對他如何,頂多就是投置閒散,若換了自己,天知道會冠上什麼罪名?
後者驚的卻是這件事與前世差異甚大。難道因為來的是鄭太尉而非鄭太尉之子,鄭王的命運便有了截然不同的結局麼?牽涉到皇家子弟的性命,她不由得生出幾分不安,只覺得自己重生後帶來的變數似乎越來越大了,不會有礙天道,以至禍延己身吧?
不過她很快又轉念一想:鄭王前世雖在叛亂後保住了性命,但沒多久就在幽禁之所病死了,多活的那段日子也沒做什麼事,死得早些還是晚些,應該沒有大礙。而且他為了一己之私,掀起戰火,也不知害了多少人的性命,即便身份高貴,天道也絕不會容他的。至於鄭太尉,他行事乖張霸道,心術不正,若能因這一疏失在君王面前失了寵信,投置閒散,倒是其他人的造化了。這一世他女兒沒能成為太子妃,日後自然不可能母儀天下,雖然有位太子外甥,卻是位賢明的儲君。鄭家有這一門貴親,從此能高高在上地做著皇親國戚,便已經足夠了,實在用不著再添什麼榮耀。
想到這裡,她心中稍稍一定,便略帶憂慮地轉向柳東行:“相公,鄭王自裁時,身邊看押的人雖是鄭太尉,但你先前也曾帶兵參與了對鄭王的圍剿,這件事不會對你有什麼影響吧?”
柳東行剛剛才慶幸完呢,聞言忙道:“應該不會,不過為防有人栽贓,我還是要去找老胡商量一下應對之法,看呈上去的奏摺該怎麼寫才是。”說罷順手拿起書案上已經寫好的奏摺:“這個我拿去,看要怎麼修改。唉,鄭太尉這是在做什麼?他能有多大的氣?偏偏在這時候發,結果把人罵死了,他要如何向聖上交待?”
文怡聽著他煞有介事地唉聲嘆氣,抿嘴忍住了笑意:“相公,在我面前何必做戲?你心裡真的在為鄭太尉擔憂麼?”
柳東行臉上憂色忽然消失了,攬住文怡,嘴角翹起,露出一個幸災樂禍的笑容:“當然不是了。俗話說得好啊,惡有惡報。鄭太尉一心要搶功,結果卻搶了禍去,真真是報應!”
有這個想法的不僅僅是柳東行一人,上至通政司的胡金全,下至康南駐軍所的一干將士,都覺得大為解氣,同時也在暗暗慶幸自己及早脫了身。他們忽然間變得前所未有地配合,不但完全退出了針對鄭王府餘孽的圍剿,還十分謙遜地表示鄭王落網伏誅,完全是鄭太尉的功勞,他們搜了幾天,都沒能搜到一點痕跡,可鄭太尉一來就抓到人了,他們果然跟鄭太尉手下的能人沒法比。
當然了,擒拿那數百名鄭王親兵的功勞他們是不會讓人的,有一名小軍官說得好:“咱們兄弟沒本事,只能抓抓跟班,正主兒的衣角都沒摸到,哪裡還有臉面去跟鄭太尉搶功勞?而且咱們抓到人,還要好吃好喝地養著,等候朝廷發落,別提有多苦了,哪象鄭太尉,多麼乾淨利落啊,果然手段了得!”
康南駐軍所的士兵們一片暗喜,連程錦夏的神情也輕鬆多了,柳東行由得他們說笑片刻,便令眾人安靜:“今兒就罷了,出了這個門,這些話就都別說了,省得叫人聽見了生事。咱們且回營里去,開春後就要準備練兵了,大家趁有時間,多陪陪家裡人,略松乏幾日,過年沒喝成的酒,沒吃成的肉,就盡情吃喝去。等練兵開始了,可不許一人脫滑!”
眾將士笑著應了,便有軍官各自帶領自己屬下的士兵先後出發離城。程錦夏騎馬過來,對著柳東行欲言又止,柳東行伸手阻止他:“什麼話都別說了,請功的奏摺已經呈了上去,以後你們前程如何,就要看各人的造化。我只囑咐你一句,不要忘了這次的教訓,以後跟其他上鋒相處時,也要拿捏好分寸。”
程錦夏低頭應是,只是忍不住多問一句:“將軍,屬下有一事不明。您既是一片公心,為何當日初來康南時,還要使手段呢?只要您辦的是正事,屬下無論如何也不會違令的。”他就是因為看出了柳東行的手段,才覺得後者心術不正。
柳東行微微一笑:“我是新官上任,你們對我幾乎一無所知,便是我處事公正,你們心裡難道就沒有疑慮?況且,你又拿什麼來判定我辦的是正事還是私事呢?比如這一回,我命人去搜尋申屠剛的蹤跡,又叫人在正月里守山溝守了好幾天,若沒有先前收攏人心之舉,你們會乖乖聽從麼?我忽然間對你們說要去捉拿叛逆,只怕你們會以為我在說笑吧?”
程錦夏一時語塞。
柳東行嘆道:“我此番上任,奉命要做的頭一件事,就是平定康王府之叛,鄭王府的事不過是順帶的。這件事一直以來都是在暗中進行,但軍中人多嘴雜,局勢一日未明朗,我就無法將實情坦然告知營中的兄弟們,但事情又不能不做。為了大局,我也只能這般行事了,不過我也不後悔。我來這裡,做的是主將,轄制不住手底下的人怎麼行?手段倒在其次,我又不曾為非作歹,害人性命,即便算計了誰,那也說不上不正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