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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怡聽得發愣,一邊用心記下,一邊佩服大表哥的博學,兩人走到林子邊上,她見聶珩喘氣喘得厲害,便請他略歇一歇,又笑道:“從前只知道大表哥學問好,卻不知道你原來對農事也了解得這麼清楚呢。”
聶珩愣了愣,接著沉默下來,過了一會兒,才微微苦笑:“我這個身體,若不想當廢物,就只能在這些事上多用心,才能為家人分憂了……”
文怡柔聲勸他:“大表哥,其實……你真的不用想太多。你的身體不好,就是因這多心二字而來。舅舅舅母都在心疼你呢,哪怕是為了二老,你也該放寬心,把身體養好呀?”
聶珩搖搖頭,回頭看著文怡:“顧表妹,你心裡當真不怨麼?你沒了父母,跟祖母相依為命,在族裡也是常受人輕視的。好不容易看中了一處好產業,求到唯一的親娘舅家,舅舅舅母和表哥親口答應了會幫你辦好,結果回頭自己卻看中了,先一步將地買了下來……別說是親骨肉,就算是遠親,或是一點親緣都沒有的陌生人,這種事也是失於信義的。你心中當真一絲埋怨都沒有?!”他低下頭:“至少,換了是我,就決不會毫無怨言,可是我不能說什麼,母親一切都是為了我……”他苦笑:“表妹先前說,那塊地你本來就不想要的。可是,先問一聲又如何呢?這回表妹大度,不放在心上,下回若是遇上別人……父親本是赤誠君子,母親本是賢良婦人,可是為了我,卻什麼都不顧了,這叫我如何承受……”他眼圈一紅:“眼看著至親為了自己,連原本在意的事都拋開了,這種滋味……”
文怡聽得呆住,萬萬想不到大表哥的憂鬱是因此而來,心中忍不住一酸,想起了祖母。祖母本是不愛與族人來往過多,也不愛理會俗務的,但為了自己,全都顧不得了,先是九房的十五叔夫婦,再是二房的四伯父四伯母……因為自己心底的盤算,要連累年邁的祖母與人耍心計,真的是孝順之舉麼?
她抬頭再看向聶珩,卻發現他已經走出很遠了,忙低頭輕輕拭去淚水,打算追上去,忽然聽到有人在旁邊問:“你心裡真的不怨麼?為什麼?”她嚇了一跳,連忙轉身望去,便看到不遠處的大樹後,站著一個多日不見的人,正是那位“柳觀海”。
第三十三章 同病相憐
更新時間2010-12-22 18:58:34 字數:4619
一剎那間,文怡怔住了。她萬萬沒想到會在這種地方遇見柳觀海。她有些無措地回頭看看聶珩的身影,想起他與柳觀海是舊時同窗,莫非是大表哥請他來做客的?雖然在一個還未整理好的地方待客有些奇怪,但文怡還是很快醒過神來,斯斯文文地向柳觀海行了個禮:“原來是柳公子,可是大表哥請你來的?”
柳東行沒有回答,只是一直盯著她問:“你真的不怨麼?族人如此無情,連唯一可依靠的外家也如此不義,累得你孤苦無依,只能勉強在他人輕視提防的目光下掙扎求存。你只是一個女子,無法自立門戶,只能年復一年地忍受那些所謂親人的薄待,難道你心中一點怨言都沒有?!”
文怡呆呆地看著他,不太明白他為什麼會問這些話:“柳……柳公子,你……”她覺得有些異樣,印象中的柳觀海,是個沉默中帶點兒冷淡,但暗地裡卻會默默關心他人的君子。無論如何,總是一個溫和的形象,眼前這個眼神銳利中略帶一絲戾氣又步步緊逼的人,真的是她所知道的那個柳觀海麼?!
柳東行仿佛察覺到自己的語氣有些沖了,飛快地移開了視線,垂下眼帘:“失禮了,柳某偶爾路過此地,看到聶兄的身影,便想著過來打聲招呼,沒想到恰好聽見聶兄與顧小姐的談話。雖說非禮勿聽,但柳某實在沒法挪開腳……”他再次抬眼盯過來:“還請顧小姐坦白相告,聶兄說的……都是實情吧?你心裡真的不怨麼?!”
他雖是救命恩人,但算來只是見過幾次面,並不相熟,況且文怡心中並沒有意識到自己還只是個小女孩,大多數情況下,都是以前世那個二十餘歲的文怡的觀點看待問題,多少有些顧慮對方是外男,若不是柳觀海一再追問這個問題,她是絕不會向對方坦白相告的。然而,他用那樣的目光盯著她,叫她心底生起一種異樣感受。那種目光中,不帶有男女之私,也不是純粹的好奇,卻叫人覺得,他是用內心向她發問。
文怡略遲疑了一下,便道:“大表哥只是多慮了,這塊地那麼大,就算再便宜,我也不可能全部買下的。舅舅喜歡,買下一部分,與我們家成了鄰居,日後可以彼此守望相助,也是一件好事。我本來不知道這裡有溫泉,只是想置一份田產而已,溫泉對我而言,並不是必須。大表哥待我如同親妹,他身子不好,若這溫泉能對他的身子有所助益,我心裡也會覺得歡喜。”她看了看柳東行,不知這樣的回答能不能混過去?
柳東行不知道顧聶兩家的田產有什麼糾紛,只是方才聽到表兄妹二人的談話,引起了自己的心事,方才忍不住跳出來問文怡。如今聽了文怡的回答,卻不怎麼感興趣,更有一種她多少有些應付的意味的感覺,心下悶悶的,扭開頭去,只覺得內心的不平聲音越來越大。他握了握拳,沉聲道:“你覺得聶家待你不錯,因此,哪怕是吃了虧,也不在意。那你的族人呢?!聽聶兄所言,你的族人待你十分不好,你對他們又是個什麼想法?!不會同樣沒有怨言吧?!”
文怡沉默了。她捫心自問,是否對族人沒有怨言?
不是的,她心中的確有怨。她可以原諒舅舅一家的出爾反爾,因為他們還有關心她、愛護她的時候,還會想到在傷害她之後盡力彌補。可是顧氏族人呢?先是家產,再是祖母,末了還要操縱她的婚姻,他們一再奪走她所擁有的東西,最後她什麼都捨棄了,長房的堂姐還要縱容同夥奪走她的性命!加上重生之後,她用成人的目光觀察周圍,天天都能感受到族人對她們祖孫的輕視與冷漠。她怎麼可能不怨?!
然而……就算她心裡有怨,又能如何呢?難道叫她費盡心思去報復麼?她不會那麼做的,佛祖讓她重生,是憐她前世活得憋屈,死得冤枉,她的時間很寶貴,忙著照顧祖母、振興家業還來不及呢,哪裡有餘力去管族人如何?!若是別人欺到她頭上,她自然會加以反擊,但主動出手還是算了。若是她重生後只顧著向前世虧待自己的人報復,違了佛祖的旨意,只怕將來會活得更不堪!她只是一個平平凡凡的小女子,只要能挽回前世失去的一切,安安份份地活著,讓祖母多享受幾年舒心日子,長長壽壽,平平安安,就足夠了。
想到這裡,她眉間輕展,嘴邊已經帶了溫和的笑意:“對族人,說不怨是不可能的,但我還有祖母,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冤冤相報何時了?為了出一口氣,反倒把真正應該重視的人、事、物拋到腦後,豈不是得不償失?世上的人,對周遭的親友總會有個親疏遠近。我沒把族人當是至親,他們待我冷淡些,也沒什麼要緊的。族人要怎麼過日子,是他們的事,我只要牢牢記住自己心裡想要的是什麼,就夠了。”
柳東行看著文怡平和的面容,內心仿佛受了重重一擊,情不自禁地退後兩步,低下了頭,雙拳緊握:“為什麼你能不在意呢?明明……也有父母親人,家境殷實,論起出身地位,比他們還要體面些!可是一夕之間……就成了無父無母的孤兒……寄人籬下,看人眼色度日……家產盡歸族人所有……原本慈愛的親友忽然成了陌路……若只是責打辱罵,倒還罷了,只當是仇人,撒開手不管就好,偏偏……又在外人面前擺出一副好人嘴臉!不知不覺間,連原本的身份都被人模糊了!成了見不得光、低三下四的人!”他咬咬牙:“這樣的族人……這樣的……叫人如何不怨?!如何不恨?!”
文怡聽著聽著,覺得不對,這說的不是她吧?她雖是嫡系所出,但前頭五房都是嫡系,只有七房以後的族人以及那些分家出去的偏支還可以說出身地位不如她體面;而且,她並不是一夕之間成為孤兒的,親友……也算不得陌路;顧氏族人待她只是冷淡與輕視,倒不會在外人面前扮好人,更不會模糊了她的身份。柳觀海說的是誰?
她忽地心中一動,莫非他說的是自己?!難道……他也是個無父無母、受族人薄待的人?那豈不是……跟她的處境有幾分相似?
她睜大了眼,仔細看他。柳東行似乎有所察覺,抬頭望過來,與她對視一眼,便迅速扭開了頭,默默平息著心中的激憤,再轉回來時,神情已經平靜下來,甚至平靜得有些略嫌冷淡了。他沒有正視她,兩眼盯著旁邊的樹幹,拱了拱手:“柳某方才失禮了,請顧小姐見諒。柳某……先行告退!”
“柳公子!”文怡叫住他,他停下了腳步,卻沒回頭。
文怡輕聲道:“本是肉體凡胎,遇到不平之事,心裡難免會生出激憤來,更何況……是自己被奪走原本的所有?叫人怎麼可能不怨、不恨呢?”
柳東行身體微微一動,回過頭來,面上帶著一份訝異。
文怡微微一笑,低下頭道:“可是心裡再怨、再恨,我也清楚地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麼。別人虧待了我,那是他們私德不修,我總不能為了出氣,就違背了自己做人行事的準則。若我也象他們那樣,以利為先,不顧禮儀廉恥,一心報復,那我跟他們又有何差別?我本來已經被逼得夠慘的了,難道還要因為報復他們,變得更慘麼?原本,我沒了財富,還有品德,若是連品德都沒有了……只怕連黃泉之下的父母,都要唾棄我了……”
柳東行聽得一呆,若有所思:“你……”
文怡忽地臉一紅,扭開了頭,她在說什麼呀?又不清楚人家家裡是個什麼情況,就這麼莽莽撞撞地開口了。她清了清嗓子,小聲道:“柳公子,我只是在胡說,請當作沒聽到吧。總之……總之……不管別人做什麼,過好自己的日子最重要,我才不會把心思都放在別人家身上呢。我可是很忙的!”話音剛落,又覺得最後一句話說得太孩子氣了,小臉漲得更紅。
柳東行卻已經平靜下來了,微微朝她笑了笑,道:“柳某截下小姐,說了這半天的話,竟一時忘了跟聶兄打聲招呼,想必聶兄和小姐的家人急著找你呢。我送小姐回去吧?”
文怡被他一言提醒,忙望向遠處聶珩所在的方向,只見他正遙遙望過來,面帶擔憂,忙道:“不必勞煩柳公子了,大表哥就在前頭,我自己過去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