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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東行的曾祖母會鬆口,也不奇怪。無論那位榮氏太夫人如何賢良,畢竟兒子才是她的親骨肉。柳家根基本不深,姚家再不濟,也是京中大族,柳東行的祖父剛剛考取功名,想要在仕途上有所作為,恐怕是離不得岳家相助的,更別說這樁親事還是房師做的媒。
文怡心中一動,便問柳東行:“令祖母……當時是怎麼說的?她沒想過要離開麼?”其實,以榮氏的賢名,到了這個份上,想要和離另嫁,外人也挑不出刺來。畢竟是柳家虧待了她。
柳東行怔了怔,不由得有些動容:“你……”他忽然有些想哭。
聽到這個故事的人,不論是誰,都只嘆他的祖母賢惠,祖父待她不公,又或是暗諷姚家以勢壓人,頂多也只是嘆他曾祖母過於溺愛子嗣,卻少有人問,他的祖母為何不離開?
沒錯,如果當年他祖母離開了柳家,另尋良人,雖然世人或許會非議幾句,但她卻能過得更舒心些,想必壽元也會更長些……想到父親所說的祖母慈愛,他便覺得眼眶發熱。
文怡見他遲遲沒有出聲,便悄悄伸頭去看他,一看嚇了一跳,迅速朝四周張望一眼,悄悄從袖裡掏出一方素帕,扔過屏風去:“快擦擦!我不是有意惹你傷心的……”
柳東行看著落到手背上的絲帕,心下一暖,想要拿起它來擦臉,手上一頓,又覺得捨不得,悄悄看了屏風那邊一眼,便靜靜將它藏進袖中,只拿袖角亂擦了一把臉,吸吸鼻子,咧了咧嘴:“我沒事!今日風大,方才吹了一粒沙子進眼睛,方才惹得我流淚,其實不是哭!”
文怡低頭不語,捧起茶碗喝了一口,卻發現茶水冷了,只得將茶碗放到一邊。遠遠看見紫蘇手裡拿著一束野花,蹦蹦跳跳地往這邊跑,她心道不好,又怕叫紫蘇看到柳東行,不知會嚷出什麼話來,忙高聲叫道“紫蘇!你去燒一壺熱水來,茶冷了!”
紫蘇正要同冬葵說話,聞言忙應了一聲,衝著冬葵笑道“你替我拿著,也替我編一個!回頭我再跟你說話。”然後扭頭跑了。冬葵偷偷回頭看了亭中一眼,見柳東行正低頭擦臉,怔了怔,又看文怡,卻仍是端正坐在那裡,似乎沒什麼異狀。她心下疑惑,但還是轉回了頭,繼續揪著花糙編小花藍。在她的腳邊,已經有四五個編好了的。
柳東行平靜下來,見狀輕笑“你的丫頭挺機靈的,可見是你調丅教的好。”文怡臉一紅,眼睛直往外瞄“那是她們自個兒機靈,跟我可不想干!”頓了頓,又低聲道“事情都過去了,你別傷心,只要你好好的,長輩們心裡就高興了……”
柳東行笑了笑,深吸一口氣,道:“其實……後來的事也就是那樣了。曾祖母捨不得好媳婦,祖父又答應了以容氏祖母為正室,族中更是只認她為宗婦,祖母便留了下來。姚氏太夫人當時是沒說什麼,後來祖父一直在外任上,都是她跟在身邊,外人只以為她就是正室,容氏祖母也無二話。再後來……曾祖母病重,一心念著孫子,祖父只好告假回家侍疾,不久,容氏祖母就有了我父親。曾祖母去世後,祖父在家守孝,跟祖母相處頗為和睦。他在外任時,族務是祖母替他打理的,因此深受族人信服。祖父為此也頗感激祖母,那三年裡,因姚氏太夫人不肯入恆安,祖父只能城裡城外兩地奔波,但總算相安無事。後來,二叔出生,祖母還出面為他辦了滿月酒,請族人親友來賀。”
聽著似乎是一派太平,但文怡卻想起,柳姑夫是因擁立之功得今上重用的,姚氏太夫人的族女又成了皇后,而姚氏太夫人生的女兒也成了王妃,柳家就是因此而發家的,不用說,容氏太夫人一房,定是受到了打壓。
她看向柳東行,柳東行仿佛明白她心裡在想什麼似地,點了點頭:“大約是因為二叔這一房太過顯耀,加上多年來,他們在外頭都只宣稱二叔是嫡長,家裡嚇人也是稱他為大,因此……族裡大概也是覺得他們比較長臉,便也不去說明真相了……”他低頭笑了笑,“大姑姑出嫁為王妃那一回,應該是第一次吧?為了臉面好看,姚氏太夫人勸得祖父點頭,讓她以正室身份進恆安受禮,又進了祠堂,改了族譜,只說是為了給大姑姑長臉。等二叔得了正式官職,他們就索性在柳家祖宅邊上另蓋了新宅,然後遷居正堂,拉走了大半僕役,舊宅幾乎成了廢地。大概是覺得他們鬧得不象了,族中也有人非議,祖父最後那幾年,都是在舊宅過的,祖母去世後,他也按亡妻之禮守孝,臨終前更是留下遺言,命我父親承繼柳氏族長之位,只是……祖父頭七未過,父親就去世了。”
文怡一驚:“莫非是他們……”
柳東行搖搖頭:“先父是哀毀過度了。”頓了頓,“不過,誰知道呢?當時喪事辦得極隆重,儀式也繁瑣,不但先父,祖父早年納的兩方侍妾,也都在那時沒了。”接著詭異的笑了笑,“二嬸也累得小產,之後更是沒能再生養,連姚氏太夫人,也是在那時落下了病根,一直纏綿病榻,不到一年也去世了。二叔本來就丁憂在家,於是又多添一年孝期,倒耽誤了青雲路。他起復後,足足在地方上等了五年,方才重新回到京中為官。”
文怡見他眉間隱隱有怨恨之色,知道他幼失怙持,定是吃了不少苦頭,不由有些心疼。
這時,紫蘇拎著熱水壺回來了,她忙收斂了神色,命紫蘇將水壺放下,又打發她去了別處玩,便站起身來,給茶壺添了熱水,然後倒了一杯,親手送過屏風來,道:“喝杯熱茶吧,暖暖身子。”
柳東行一愣,伸手接過,喝了一口,卻覺得一股暖意從喉間落入腹中,先前發冷的手腳也都好受多了。他心中微動,抬眼看向文怡。
文怡低低地道:“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他們做了虧心事,遲早會有報應的。你別理他們,只需好好過自己的日子就行了。你是個聰明的人,又有本事,又有心計,不管到了哪裡,都能闖出自己的路來。”
柳東行眉間一展,已經去了怨恨之色,臉止只余微笑:“放心,我已經成年了,等我娶了妻子,就分家出去,只要我不跟他們爭那族長之位,想必他們也懶得理我丅,日後我愛做什麼,也與他們無關。”
文怡臉一紅,忙低頭坐回自己的椅子,只覺得面上火辣辣的。
柳東行卻還隔著那屏風,低低地問:“你究竟是個什麼想法?若是沒有異議,我就繼續行事了?”
文怡羞得都快坐不住了:“什麼異議?什麼行事?我可聽不懂!”
柳東行卻有些關鍵,立時就要下塌來:“我跟你說正事呢!就怕你會惱我自作主張!“
文怡整個頭都熱了,忙站起身:“再說我就真惱了!”
柳東行坐在榻邊,有些犯愁,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
場面一時僵住了,這時,亭子後方傳來文字的聲音:“這是怎麼了?”
(是不是說得太複雜了?)
第五十八章 芳辰有禮
文怡東行雙雙臉色一變,文怡是臉刷的一下白了,卻又不敢回過身去看文安的神色,便僵直在那裡。東行略好些,還能迅速反應過來,勉強衝著文安笑:“你怎的從那邊來了?”
文安卻仿佛沒看到文怡的失禮處似的,徑直走進亭中,將馬鞭隨手一丟,大跨步坐上椅子,動了動,覺得不舒服,便低頭去看:“我說九妹,這是你家裡帶來的?怎的連個墊子都沒有?硌得人難受!”
文怡還在僵,東行乾笑著道:“你要用麼?卻是我拿了去。”說罷帶著幾分不舍,從身下抽出那張蒲糙椅墊。文安隨手接過坐了,才帶著幾分不滿道:“太薄了些,也不夠軟和。”
文怡慢慢回過身來,面無表情地道:“七哥慢坐,我去別處逛逛。”便頭也不回地走了,冬葵早就侯在亭前,暗暗擦了把汗,見狀忙跟了上去。
東行不舍地看著她背影遠去,心中滿是懊惱:差一點就要問到答案了!怎的在這時殺出個程咬金來?!他不滿地瞥了“程咬金”一眼,想起方才的情形,又開始擔心對方聽到什麼話,會對文怡閨譽有礙。
想了想,他出言小心試探:“你不是在前頭騎馬麼?幾時跑後頭去了?後面可沒什麼好景致。”
文安撇撇嘴:“我何嘗不是在騎馬來著?只是看著六姐跟你兄弟在一處說笑,我但凡插句話,六姐就要嫌我聒噪,沒意識得緊!我懶得看他們親近,便往周圍逛了一圈,見你在這裡,才過來的。”說罷又帶著幾分好奇,“方才我遠遠看到你和九妹在這裡說話,她還給你倒茶來著?你們幾時這麼熟了?”又想起先時同船過江的事,笑道:“說來倒是巧了,咱們從家裡坐船過來時,你們恰好也是坐一艘船!”
東行見他神色並無異狀,細想近日觀其為人,不像是心機深沉之輩,猜想他多半不知道自己與文怡在說什麼話,便笑道:“九小姐待人和氣,方才見我摔了腿,似乎很疼的模樣,便倒了杯茶與我。”頓了頓,“說來的確是巧了,我倒有幾分慶幸呢,你這位妹妹心底很好。便是不想與我親近,也不會給臉子瞧。方才你沒看見吧?你另一個妹妹,我恍惚記得是行八的,本要過來歇腳,一見我在這裡,立時變了臉色走了。”說到這裡,他故意哭喪著臉道:“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往日也不見別人這般厭我,若不是九小姐待我還算客氣,我還當自己衝撞了神靈,身上沾了晦氣呢!”
文安聽得哈哈大笑,樂道:“不是你身上沾了晦氣,不過是她們害臊罷了!”說罷又冷哼:“他們都瞎了眼!眼裡只有你那酸得能擰出汁子的兄弟,把他當成什麼再世潘安、絕代才子了!不就是穿件月白天絲袍子,再拿了把素麵扇子,嘴裡念叨幾句歪詩麼?!這才幾月的天氣?還有大風吹著,他就要扇扇子了!也不怕著涼!至於詩呀詞的,改天我臉上好了,也這麼裝扮起來,包管比他念的還要多!裝得比他還要象!”
東行賠著笑,卻有些心不在焉地,眼睛直往外頭瞄,眼見著文怡進了顧家長房小姐們在的那個亭子,似乎跟姐妹們說笑甚歡,那眼角眉梢處都帶了愉悅之色。他心頭一盪,連文安叫他,都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啊?什麼?”
文安有些不耐煩:“我與你說話呢,你在看哪裡呀?!”東行清了清嗓子,有些不好意識地伸手去摸自己的“傷腿”,忽然記起先前的烏龍,忙用眼角餘光確定了,方才摸上去,道:“方才我腿有些疼,一時晃神了。你說什麼來著?”
文安皺眉去看他的腿:“我聽他們說,你騎術還好,沒想到你如此不濟!好好的怎的就摔了?!”又不滿地看看糙亭內外:“你既受了傷,身邊怎的連個侍候的人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