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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杉的雙眼已經紅了,他否認道:「不是……」
可惜葉母並不相信,盯著他問:「葉杉,你半夜驚醒,都是因為這些噩夢?可你場場噩夢都是夢見我,都是夢見你的親媽?」
葉杉落下眼淚,葉母質問他:「夢見我罵你、打你、我不讓你回家?我帶小武走,我不要你了,是不是?」
「葉杉,你是不是有妄想症?是不是有精神病?!」
葉母又看了那些字句一眼,揚起手,將筆記本狠狠地砸在葉杉胸前,她哽咽道:「我沒日沒夜地忙活,拉扯你們兄弟倆。真好啊,到頭來成了你夢裡的惡人了!」
葉杉後退一步,筆記本掉在腳邊。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葉母抬高音量,「今天咱們就說說清楚,你對我有多不滿意?你心裡頭攢了多少委屈!」
葉杉咬住嘴唇壓抑哭聲,眼淚一股一股地流下來,說不出一句話。
葉母的鬢邊落下一縷頭髮,看上去狼狽又憔悴,她按著胸口,恨聲道:「好,你不說,我幫你說。」
葉杉哭著乞求:「媽……我錯了……」
然而葉母已經說出口:「你覺得我對你不好,我不重視你,是不是?你去魚攤幫忙,你幹這干那,我卻更疼小武,你心裡頭不高興,是不是?!」
「你最委屈的,是我逼你和小武換准考證,讓你替他考,讓你念不了重點高中,是不是葉杉?!」
葉杉拼命否認,再也抑不住哭聲:「不是,不是的……」
「那是什麼?」葉母眼眶含淚,「我是你媽,我讓你做噩夢了。」
「媽……」
「好,有本事夢見你爸去!」
頃刻間,葉杉的表情變得怔忡,他雙膝發軟,撲通在葉母的面前跪下。
葉母的聲音終於低下來,像回憶一件舊聞,也像在葉杉的頭上落下一把尖刀:「要不是你八歲那年鬧著去看電影,你爸著急趕回來接你……也不會在路上出了事。」
近景鏡頭裡,陸文呆滯了三秒鐘。
瞿燕庭的目光離開屏幕,望向陸文跪在地上的後影。那一把寬肩收緊,隨呼吸而顫抖,後背躬成一道淺弧線,顯得那麼無助,那麼卑微。
他看見陸文抓住「母親」的衣角,泣不成聲地說:「媽……我知道你怨恨我。」
所以用盡一切努力,只為了討對方的歡心,想得到和弟弟一樣的母子間的親近。那些頻繁的夢境,放大和映射的根本不是委屈,而是經年累月因內疚形成的恐懼。
葉母輕聲否認:「葉杉,你是我兒子,我不會怨恨你。」
可她在成為一個母親之前,先是一個深愛丈夫的妻子。在漫長又辛酸的歲月里,她體味的是另一份痛苦。
「我看見你……總會想起你爸爸。」
陶美帆推開了陸文的手。
陸文眼皮通紅,眨了眨,緩緩癱坐在地上。他垂下頭,撿起筆記本,眼淚啪嗒啪嗒地落在紙張上面。
刺啦,他撕下一頁。
低泣,痛哭,嚎啕。
一張張記錄,每一個從噩夢醒來的凌晨,被全部銷毀。
現場的一切似乎都停止運轉,只有陸文撕心裂肺的哭聲,他攥著滿手紙碎,嘶啞地描摹一聲「對不起」,卻唇齒打顫,沒有發出丁點聲響。
瞿燕庭微微放空,沉浸又抽離這一切,分不清那裡是陸文還是葉杉,亦或是誰?
他喘不上氣來,起身悄悄離開了房間。
門關上的同時,畫面定格,這一場戲拍完了。
工作人員湧進來,任樹立刻起身,大步走向兩位演員,一邊走一邊鼓了鼓掌。攝影師閃到一旁:「我都快哭了。」
陶美帆擦拭眼尾,笑問:「任導,怎麼樣啊?」
任樹連連點頭:「太滿意了,真的,我太滿意了。」
陶美帆道:「這場戲確實演得過癮,小陸一點都不怯。」
陸文仍坐在地上,他不及老前輩資歷深,無法快速從角色中脫離,哭得太陽穴突突地疼,剛止住眼淚。
任樹拽他:「快起來吧!小陸,我還擔心你接不住陶老師的戲,沒想到拍得這麼順。情緒和肢體都很到位,細膩,表現相當不錯。」
陸文頂著一張花臉,雙眼紅腫,活像個悲傷的熊瞎子。
陶美帆開玩笑:「快讓我兒子緩緩,去洗把臉。」
陸文暈頭轉向地去浴室洗臉,冷水一潑,還了魂,完成入戲、再出戲的過程,剩下一陣悵然若失的空虛。
屋裡人多,他想一個人靜靜。
陸文下了樓,往人少的地方走,他以為自己漫無目的,實則帶著葉杉的情感,不知不覺便走向了葡萄藤。
劇本中,在北方老家也有一架,是葉父生前所種,來重慶後葉杉種了這一架。
陸文走過去,走到近前頓住了,沒料到裡面有人。
葡萄藤下,瞿燕庭孤身坐在那兒。他側著臉,枕著手臂,不顧髒淨地趴在桌沿兒上,燈泡的光打在突出的眉骨和鼻樑間,像月光落在山峰,雙眼隱沒於暗處。
陸文意外地愣著,他以為瞿燕庭走了,原來待在這兒,卻不知道瞿燕庭為什麼待在這兒。
被他驚動,瞿燕庭直起了身體,那雙眼沒有零星的波瀾,但有溫度,大概比深夜的風更冷一點。
相顧片刻,陸文先開口:「我沒有演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