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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開始他的助理也在,」瞿燕庭牴觸地回憶著,「我沒多心,後來他讓助理走了,很晚了,他……」
陸文沒意識到自己在用力:「他對你說了什麼?」
瞿燕庭被攥得生疼,回答:「他徹底挑明了。」
曾震挑明自己喜歡瞿燕庭,不止是師生間的喜歡。瞿燕庭當時很慌,馬上拒絕了曾震,他想離開,慌亂迅速演變成恐懼。
陸文竭力克制著:「他……做了什麼?」
「曾震不讓我走。」瞿燕庭一臉惶惶,「可我是個男人,沒那麼容易控制,我一直的拒絕終於把他逼急了……他狠狠抽了我一巴掌。」
瞿燕庭眼前一花摔在地上,耳朵里陣陣嗡鳴,他半跪半爬地往外跑,將曾震激怒。具體的暴力已經記不清了,苦苦掙扎也變得模糊,只記得拳腳落下時的劇痛。
曾震雖然高半頭,但喝了酒,很快沒了大半力氣,他以為瞿燕庭無力再反抗,便停止施暴。
「我用相機砸了他,趁機逃走。」瞿燕庭說,「我一邊臉腫著,嘴角不停流血,我不敢回房間被同學看到,也不敢繼續待在劇組。」
瞿燕庭連夜離開酒店,什麼都沒拿,帶著一身狼狽在夜色里跌跌撞撞。他沿著公路走了幾個小時,到長途車站看見一排公共電話亭,卻悲哀地發現,他沒有任何人可以求助。
他在車站的長椅上坐到天明,想爸爸,想阮昳麗,想有了新家庭的阮風,兜轉一圈,他孤身在天地間瘋子般哭哭笑笑。
瞿燕庭搭最早的一班大巴逃離,回到學校,他生了一場大病,足足一個半月沒有上課。他躲在寢室,抗拒見人交際,害怕接觸到一切和曾震有關的事情。
那件事之後,瞿燕庭儘可能躲避曾震,課餘時間都去打工,周末去任樹家裡。
眼眶泛酸,瞿燕庭哽了一口氣說:「我跟任樹走得近,曾震就故意為難他,壓他的成績,以此來逼我。」
瞿燕庭清楚任樹的能力,怕影響對方的事業發展,所以畢業後幾乎斷了聯絡。沒有惡意打壓,任樹在劇圈冒頭很快,近年遭遇瓶頸,瞿燕庭才帶著劇本找上了他。
陸文沒想到還有這層關係,立即想到:「那你和小風,也是因為……」
「是。」瞿燕庭說,「我怕被威脅,後來小風要考戲劇學院,做演員,我就一直隱瞞到了現在。」
曾震軟硬兼施,一邊用盡討好手段,一邊施壓和威脅。讀導演系的費用很高昂,瞿燕庭不能失去資助,除了忍耐別無他法。
他天真地以為,畢業後就能遠離,能依靠自己打拼出體面的生活。然而大三實習,同學們各有去處,他身為全系最優秀的學生卻沒一個劇組肯要他。
瞿燕庭四處碰壁,他明白這只是個開始,他無組可跟,將來也組不起團隊,拉不到投資,休說立足,他根本寸步難行。
「曾震逼我跟他。」瞿燕庭字句哽咽,「我知道,我做不成導演了。」
他一次次失去至親,年少時嘗盡艱辛和欺辱,支撐著的不過是連同父親那一份的夢想。夢想破碎後,他打算畢業回四川,隨便找一份工作生活下去。
曾震沒想到瞿燕庭會放棄前途,便在資助上做手腳,瞿燕庭被告知資助資格有問題,要償還大學四年的全部費用。
要壓垮一個窮人的生活和尊嚴是最簡單的,瞿燕庭不單面臨債務問題,並且成了全系乃至全校的話柄。騙錢、作假、優秀背後的不堪,他走到哪裡都流言紛紛。
瞿燕庭說:「我要還資助的錢,但我分不清還的是恩還是債。無所謂了,我把名義上的處女作拱手給了曾震。」
陸文恍然驚醒:「《影人》?」
瞿燕庭點點頭,《影人》是他導演夢的開端,小時候他曾為武打片裡的演員驚嘆,父親告訴他,有一半是替身演員的功勞。他覺得遺憾,替身演員不能以真面目示人,就像一個人的影子。
「我打磨了三四年,它本來是我成為導演的第一部 作品。」瞿燕庭說,「劇本、導演台本、分鏡圖,全給了曾震,我早知道他中意,所以以此償還了四年的學費。」
《影人》是當年的票房金冠,曾震所得是那筆學費的百倍千倍。而瞿燕庭分毫不得,他的故事,他設計的畫面,他幻想在片頭打下「敬贈我的父親」……到頭來只剩下「編劇」一名。
峰迴路轉的是,身為編劇的瞿燕庭引起了王茗雨的注意。
書影者其實是王茗雨在操辦,她不在乎曾震看上誰,但曾震對資助做手腳惹惱了她。她因為《影人》找到瞿燕庭,才得知瞿燕庭斷斷續續遭遇的一切。
從惜才,到憐憫,也許還有知惡不懲的愧疚,王茗雨希望瞿燕庭不要就此放棄。
在王茗雨的鼓勵下,瞿燕庭改念編劇,他那時候也不知道這個決定對不對,這些年他也經常思索,自己的堅持究竟有沒有意義。
大概因為王茗雨當時說了一句話,瞿燕庭道:「師父說——導演或者編劇,不要讓名字徹底從銀幕上消失,就還有改變的機會。」
面頰溫涼,瞿燕庭抬手抹了一下。
對著他最愛的人,把深埋十多年最難堪、最晦暗的記憶悉數挖出,他久違地落淚,將紗布洇濕。
他以為這些在歲月里會忘記,原來就像烙印,一點都沒有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