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頁
葉母頃刻間松垮下來,像枝凋敝的花,當葉杉這些年距她越來越遠,她終於恍過神,是自己親手摧毀了他們的關係。
每一次葉杉扮作葉小武出現,她都忍不住回想,曾經她寵愛葉小武的日子裡,葉杉是以何種心情躲在角落裡旁觀?
「我……」葉母艱難地說,「我委屈了你哥。」
葉小武放下碗,盯著電視屏幕:「媽,你別多心。我哥挺好的,念了重點大學,有一份好工作,每月按時匯錢,供得起這麼好的房子。」
葉母顫聲道:「可他不見我!」
高聲結束後是剎那的寧靜,陸文的手肘架在岔開的膝蓋上,垂著頭,低沉地滾出下一句台詞:「反正,你也不喜歡他。」
陸文站起來,跺跺腳震平褲腿的褶皺,抓上手機鑰匙離開,邊走邊說:「媽,鍋里還有粥,想吃別的給我打電話,我給你訂。這兩天有雪,儘量少出門,好利索再說。」
走到門口,他握住了門把。
葉母半倒在沙發上,歇斯底里地喊:「——葉杉!」
這些年自欺欺人的假象被一聲劃破,葉杉頓在那兒,沒有轉身,也沒有回頭,他早已失去用真面目面對母親的能力。
承認,攤牌,清算葉小武的死因,刨開舊事續接斷掉的情感……似乎一切都沒有意義了。
陸文擰開門,大步走了出去。
背後,導演喊停,隨即響起一片歡呼,陶美帆殺青了。
還有一組鏡頭要拍,攝影組扛設備搭電梯下樓,陸文嫌擠走安全通道,每層有個小窗,透進來陰冷刺骨的冬風。
還剩幾階,陸文停下,摸出手機打開微信。
他仍殘存一絲希冀,給瞿燕庭發消息:瞿老師,你忙完了嗎?
「慢走。」瞿燕庭剛送陳律師出門,將近五點鐘,等下還要見會計師,年底各項結算需要他簽字。
返回會客室,手機壓在散亂的文件下,瞿燕庭拿出來看到陸文的微信,如實回復道:還有點事情。
二百五:嗯,我就……隨便問問。
瞿燕庭不想開空頭支票,沒保證任何,終止了對話。
陸文邁下台階,走出單元樓冷得打了個哆嗦,最後一幕在樓下拍攝,葉杉從家裡出來,停在路旁,情緒悄然爆發。
冬季天黑得早,又陰,光線很差,康導想起拍雨中車禍那場戲:「別的先不論,瞿編布光相當有一手。」
段猛說:「是,給安排得明明白白,效果一出來,漂亮。」
任樹跑下來,聽見一耳朵:「我吃醋了啊!」
陸文傻呵呵靠著電線桿,也不怪他惦記瞿燕庭,這幫人誰也沒忘,聽見別人念瞿燕庭的好,他跟著美。
沒美上兩秒鐘,任樹吼他:「就位去!咧著嘴巴喝風呢!」
劇末的最後一幕,在滾著濃雲的天色下拍攝,葉杉從單元門裡走出來,迎著風踽踽獨行,步子拖得很慢。
他停在路旁,頭頂是一盞路燈,大樹蕭條的枝丫把影子投於地面,在寒氣里瑟瑟地抖。半隻腳掌踩上台階,他蹲下來,從兜里掏出一盒煙。
葉杉咬上一支,點燃,收緊雙頰輕嘬了一口。
隱隱約約有白色的雪花飄下來,飛舞在橘紅色的火星周圍,又冰冷又滾燙,葉杉呼出一片煙氣,待朦朧消散,臉上已落下淚來。
陸文的戲份至此全部完成。
四周有連片的掌聲,陸文立起來,被無數人衝過來擁抱,被拉扯著合影,他羨慕一位位同仁殺青離組,此刻輪到他,沒想到無措遠大于欣喜。
孫小劍捧著李大鵬的手:「鵬哥,感謝一路走來你的照顧!哪天在劇組不想幹了,來我們公司!」
小張推著他們:「怎麼還挖人啊?走走走,收拾東西去聚餐!」
任樹立刻問:「給小陸準備的蛋糕呢?!」
「都在樓上!」不知誰嚷了一句,「先上樓!」
大夥熱熱鬧鬧地湧入單元門,陸文躊躇地控著步子,落後在人群外,等人走光,他獨自在路燈下徘徊。
陸文仍夾著那支煙,快要燃盡了,火星變得微弱,他想起在重慶的菜場外面,瞿燕庭寞然吞吐的模樣。
夜幕降落,地面染霜似的,很快形成一層薄薄的冰雪。陸文蹲在道牙子邊,掏出手機,撥打瞿燕庭的號碼。
響了三五聲,接通了,比他意料中快。
「瞿老師,」陸文唇齒間逸出白氣,「我殺青了。」
瞿燕庭說:「祝賀你。」
陸文回道:「謝謝。」
「我剛忙完,正要離開工作室。」瞿燕庭的聲音透著疲倦,「不能當面給你慶祝了。」
陸文笑起來:「沒關係,下雪了,我也不希望你開車跑這麼遠。」
瞿燕庭道:「那……就這樣吧。」
「嗯。」陸文說,「開車小心。」
掛了線,陸文殘存的一絲希冀徹底落空,起身拍拍肩頭浮雪,朝樓口走去。那樣子,像第一天上幼兒園的小孩兒,苦苦等到放學卻沒人來接。
鞋底貼著地面,陸文磨蹭到路中央。
突然,一束強烈的燈光直勾勾、明晃晃地打過來。
陸文轉過身,被強光激得皺眉眯眼,什麼都看不清楚,恍惚間只聽見刺耳的一聲,輪胎碾著冰雪在兩米外剎停。
啪,車燈關了,黑色賓利盪著一層鋒利的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