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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小滿臉皮發緊地咧咧嘴,在心裡催樊以揚趕緊走。
「小滿。」結果樊以揚非但沒走,還直起身子往前又邁了一步,長腿一跨坐在了床腳上,從下往上近距離地看著他。
「讓我看看。」他說。
第7章
樊以揚說看看,當然不可能是要盯著柳小滿的臉看。
柳小滿曾經沒少在人前暴露他的殘端。
截肢後漫長的恢復期,他在陣痛中被拆拆裹裹,上藥換藥;小男孩夏天愛穿背心,他肩頭掛不住,肩帶直往胳肢窩底下禿嚕;穿短袖,一個袖口空空蕩蕩的,整條街同齡的小孩兒幾乎都從他的袖筒往裡窺探過,他都能隱約回憶起那些撲在截斷面上的呼吸,癢得他縮著脖子直往後躲。
在樊以揚面前暴露的次數就更多了。
他的童年隨著左臂的失去殘缺了一半,另一半就幾乎是由樊以揚全程陪同,有一回爺爺回老家借錢,把他放在樊以揚家住了幾天,樊阿姨幫他洗澡,把他和樊以揚放在一個大盆里,他和樊以揚張圓了眼盯著互相的肩膀手臂,呼吸同時小心翼翼地放輕了。
那時候柳小滿已經接受了自己失去條胳膊的事實,但是和樊以揚光溜溜地坐在澡盆里,他像是又被電了一下似的,從意識深處後知後覺、無比直觀、毫無遮攔地反應過來,自己與樊以揚肢體上的不同。
與所有同齡人的不同。
從現在,到以後,漫長的、再不可逆轉的不同。
那一天,他許久沒出現過的幻肢痛持續到了半夜。
之後,他就不想再讓人看見他的創口了。
「看什麼,」這要求提得太突然,柳小滿冷不丁地都不知道該做什麼反應,他下意識偏了偏肩頭,躲開樊以揚的目光小聲咕噥,「有什麼好看的。」
「看看你的胳膊,」他退一步,樊以揚攥著他的手臂把他拉回來兩步,「感覺很久沒看見過了,也不知道恢復得怎麼樣。」
這理由就更讓人費解了。
看什麼呢?
柳小滿出神地望著樊以揚。
他是截肢,又不是皮膚病,不會因為被人關懷地看一看,就重新長出條胳膊來。
他看樊以揚,樊以揚也看他,看著看著就聽見樊阿姨的嗓門兒又在客廳揚了起來,十分有氣勢地穿透門板:「你倆在屋裡過年啊!」
柳小滿這人不禁催,外面人一喊,眼前提要求的人又是樊以揚,他那點難以啟齒的薄弱自尊就成了綴在枝頭的葉子,打著旋兒地往下晃蕩。
人可真矛盾啊。
他忍不住想。
不想給看是因為對方是樊以揚。又恰恰因為對方是樊以揚,在他眼前暴露自己最殘劣的部位,好像也沒什麼所謂。
「來,我幫你。」樊以揚趁機朝他伸出援手,拉起柳小滿的T恤下擺,「胳膊抬起來。」
柳小滿耷拉下眼皮,乖乖把胳膊抬了起來。
衣服掀至柳小滿臉前,擋住他的眼睛,樊以揚朝他肩頭掃過去,目光掠過一片貧瘠的胸膛,只覺得掃了滿眼硌硌楞楞的肋叉子。
柳小滿瘦。
樊以揚一直覺得他肩窄——就算胳膊還在,也從骨架上比同齡人窄了一套的窄。
眼下他的胸腔隨著舉手的姿勢稍稍前傾著,一起一伏地呼吸,肋窩下慘白的肚皮柔軟地凹陷下去,要不是腰背脊骨上還拉伸了點兒薄薄的線條出來,配合他這不見天日的膚色,看起來幾乎不像個發育期的少年。
左肩頭上本該銜接上臂的地方光禿禿的,皮下的斷骨頂著早已癒合的傷處皮膚鼓動,很輕微,很徒勞,像是也想同右臂一樣舉起來。
孱瘦加上殘缺,眼前這截軀體簡直單薄到了接近古怪的地步。
樊以揚後牙一酸,酸意從自己的肩頭骨縫流竄到後脊柱,他悄悄打了個寒噤。
太瘦了。
匆匆把衣服抹掉,他抖開替換的襯衫兜頭給柳小滿套上。
就算柳小滿的胳膊還在,肯定也是個細窄的體型。
他在心裡飛快地想。
時間向來是越趕越不夠用。
在家跟爺爺說了會兒話,換衣服又耽擱一會兒,吃飯的時候他倆緊趕慢趕,樊以揚最後半個肉夾饃還是叼在嘴裡在路上吃完的,差點兒把車輪蹬成了風火輪,剛軋到學校路口,晚自習預備鈴還是響了。
幾個學生從四面八方像運動健將一樣朝校門裡奔,樊以揚被個拎著烤冷麵的學生斜刺里超了車,反倒握了握剎車,把車速降下來,挺直腰背呼出口氣。
左右都遲到了,不差這一分半鐘的,再在校門口一車頭跟誰懟出個好歹來,那就不太值了。
柳小滿撒開攥在他衣擺上的手,在后座上挪了挪屁股重新坐正,也悄悄鬆了口氣。
他被路障顛好幾下了,屁股都偏了半邊兒,樊以揚要是再不減速,他都怕自己斜著出溜下去。
萬一真掉下去還真挺丟人的,掉下去以後是喊樊以揚扶自己,還是趕緊爬起來跑走少丟點兒人,這也是個問題。
「你坐好啊,」樊以揚感覺到他在後面亂動,偏頭提醒,「感覺你要掉了。」
「還沒,差一點兒。」柳小滿感受著說。
「嗯?」樊以揚趕緊轉頭仔細地又看看他,柳小滿在後面坐得穩穩噹噹的,兩個人看著對方,覺得互相都有點兒莫名其妙,又同時有點兒想笑地咧開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