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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傅沒有再過問,負手邁出了神虎門。那披拂的長髮隨廣袖搖曳,人像要羽化登仙一樣。
宜鸞心裡暗嘆,出塵的太傅,與這污濁的世道格格不入。你看,入了世,竟要被她這樣的人算計,好可憐。
好在太傅渾然未覺,讀書人心思就是單純,他還在惦記她的問題,“殿下對哪句話不解,臣為殿下解答。”
剛才課上悶頭翻閱《尚書》,果然派上用場了。宜鸞說:“就是那句‘汝惟不矜,天下莫與汝爭能;汝惟不伐,天下莫與汝爭功。我想了良久,還是不大明白。”
太傅的解釋通俗易懂,“矜者,賢能也;伐者,自誇也。不以賢能自居,天下就無人與你爭比才能; 不以功高誇耀,天下就無人與你爭搶功勞。出身帝王家,須得敬天、明德、慎罰、保民。殿下有心參悟,很令臣欣慰。”
這話說的,她也不是那麼不堪造就,至多有點才疏學淺罷了。
“早知道,就應當拽上李懸子,讓她也聽一聽。”宜鸞悄悄嘟囔,“以賢者自居,整日誇耀自己的功勞,說的不就是她那個爹嗎。”
她一個人自言自語,太傅聽不真切,“殿下還有別的問題嗎?”
宜鸞回過神來,忙說沒有了。剛才那本《尚書》看得她費勁,光這短短的一句就背了半天,哪裡還記得住第二句。
“那殿下請回吧。”太傅拱了拱手,“臣告退了。”
宜鸞見他要走,忙道:“別告退呀,我與老師住街坊啦,老師還不知道吧?昨日太后准我暫居金馬殿,以便就近照顧陛下,當時我還想著離華光殿太遠,怕上課又遲到呢。但轉念一琢磨,太傅的官署也在永和里,我可以就近聆聽老師的教誨,不是一樁幸事嗎。”邊說邊揚起燦爛的笑臉,“往後下課,我可以一路護送老師,免受那些閒雜人等干擾,你看多好。”
有時候不得不佩服自己的口才,說得通情達理又知曉人意,雖然她讀書不怎麼樣,但在為人處世方面,還是有點小特長的。
太傅不置可否,每日下課都要一起走,對於時刻習慣與人保持距離的太傅來說,並不是什麼美事。
宜鸞覷覷他,見他毫無反應,生怕他沒聽懂她的意思,小心翼翼提點,“我說的閒雜人等,是那些想對老師不利的人,老師明白學生的苦心吧?”
兩次阻攔清河郡主,做得再明顯不過。太傅其實也有些費解,在眾人的眼中,區區一個清河郡主,真的會對他造成困擾嗎?
一個莽撞的寧少耘自以為是就算了,如今又來一個。他暗蹙了下眉,“臣在華光殿與諸位說過,要友愛同門,不可因私結怨。臣的身邊,也沒有要對臣不利的人,還請殿下以課業為重,不要將精力放在那些無關緊要的事上。”
有句話怎麼說來著,距離產生敬畏。宜鸞先前是很懼怕太傅的,但說上幾句話後,覺得課堂外的太傅雖然淡漠,但也不是那麼難以溝通。
她擺了擺手,“老師不必為她周全,學生都看在眼裡呢。這個李懸子,從小就招人討厭,當初她跟著相王回京拜壽,在壽宴上處處顯能,那時候就與我二姊結下了梁子。現在又來糾纏老師,難道她不知道皋府的規矩嗎?她就是想害老師破戒。老師放心,有我在,她的奸計得逞不了。我一定會護衛老師清白,免受那些宵小的窺伺和叨擾。”
她說得激昂,簡直拍著胸脯作保。
太傅看了她一眼,說不出話來,大抵也只能默認了。
其實照著太傅的處境來看,如同剛出虎穴又入狼窩,一個信誓旦旦要保護他的人,同樣打著不可告人的小算盤。不過宜鸞自認比李懸子強一點,李懸子是真饞太傅這個人,自己只想藉助他的名聲,在道德上捆綁他而已,兩者還是有本質上的差別的。
先前擔心接近不了太傅,接近之後又恐造成冷場,沒想到自己隨機應變的能力這麼強。宜鸞心情很好,萬里艷陽如瀑,她負著手,含著笑,腳步輕快地跟在太傅身側,穿過北宮,上了復道。
太傅對她沒有過多的關注,她對太傅的一切卻很好奇,包括他身邊傳奇般的童子。
目光悠悠轉過去,她笑了笑,“午真童子,你老家哪裡?跟在老師身邊多少年了?”
午真一直本分地做著自己的工作,矜矜業業打理主人的起居飲食,從來沒想過會有人留意他。
三公主發問,他很意外,那張不苟言笑的臉上浮起一點尷尬之色,微微俯了俯身,“我是山亭人,在太傅身邊侍奉,已有八年了。”
他一說“山亭”,宜鸞就覺得他的身世又玄妙了一重,山亭是太原古稱,只在古籍上出現過,現在基本沒有人這樣說了。外面有傳言,說午真是上清童子,所謂的上清童子,乃是古墓中的銅錢成了精,入人世間修行,曾陪伴過多位帝王和大賢。後來不知怎麼,厭惡了,屍解而去,再沒了音訊。如果午真果然是上清童子,那麼太傅的來由,就真真切切不一般了。
宜鸞兩眼放光,“山亭人啊……山亭哪裡?你是哪一年生人?”
午真驚惶,求救般看向太傅。太傅嘆了口氣替他解圍,“你先行一步回去,把我下半晌要用的書籍都準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