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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終於停下腳步,轉身將油紙傘微微抬高,似笑非笑:“所以?”

    那一剎那,似乎雨中飄來清冷梅香,盈滿狐裘,盈滿衣袖,多半是記憶中難以磨滅的幻覺。因那時也是這樣一個雨天,天上的無根水像珠子一樣砸下來,我在生命流逝之時看到撐著六十四骨油紙傘的男子向我走來,走在衛國的大雨中,他將傘微微抬高一些,血水模糊我的眼睛,看不清他的容顏。我常想那是臨死的幻影,至今也不明白事實是否如我所想。

    我鄭重道:“小藍,我已想好一個萬全之策,保管讓柳萋萋對你qíng根深種,你願不願意幫助我?咳,當然這個全看你自願,你要不願意那就算了。”

    他道:“哦,那就算……”

    天上細雨夾雜雪花,以一種詩意撲向大地,我說:“這是雨加雪吧,這個天,真是,對了,聽說你身手很好的?那不用我帶著也曉得該怎麼走出這華胥之境了?嗨,其實走不出去也沒什麼,這個地方,你看,也挺好的。話說回來,你剛才想說什麼?”

    他看我良久,我坦然地摸出一個饃繼續啃著。

    半晌,他不動聲色道:“我是想說,那麼一件小事,著實算不了什麼,君姑娘既已有了萬全之策,就照君姑娘的辦法來罷。”

    我點頭道:“好。”

    他補充道:“只是……”

    我好奇問他:“只是什麼?”

    他笑道:“我倒是無所謂,柳萋萋於我,左右不過一個幻影罷了,只是,即便柳萋萋愛上我,難保他看到沈岸不移qíng別戀。”

    我遞給他一面鏡子:“來,對自己的長相有信心點。”

    “……”

    進入雪山,雨收風停。我們埋伏在柳萋萋必經的道路上,不多時,果然看到遠方出現踉蹌人影。我連忙道:“照計劃行事。”率先跑出雪堆,跑到那人影跟前。待看清她的模樣,卻不由愣住。女子髮絲凌亂,衣衫單薄,背上背了裹著絨袍的高大男子,身姿被壓得佝僂,仿佛全靠手中杵著的長槍才勉qiáng挺住沒直接趴到雪地上。

    我認得她,七年前的宋凝,儘管那絕色的一張臉如今沾滿泥雪污痕,絲毫看不出絕色痕跡。在此遇到,其實也是緣分,只是她不是我現在要找的人。我克制滿腔驚訝,假裝自己只是路人,若無其事同她擦肩。她緊緊握住手中長槍,斜眼能看到發白手指,喑啞難聽的聲音突然在空曠雪野響起:“姑娘請留步,姑娘可是住在這雪山當中?能否請姑娘告知,該如何才能走出這座雪山,如何尋到醫館,我……丈夫危在旦夕,再在山中耽擱,怕……”

    我左顧右盼打斷她:“後頭有個穿白狐裘的男的,你去問他,我跟這兒不熟。”說完飛快衝到她後面,眨眼就消失在十丈開外。其實並不是不願幫助她,因著實已經忘記來路,跑得這麼快也自有原因,因視線盡頭終於出現我要找的人——柳氏萋萋。

    就在宋凝說到她丈夫如何如何時,柳萋萋從一條夾道轉出,向左拐進另一條夾道,從背影看穿著厚實冬衣,還背著一隻採藥的背簍。我一邊追她一邊分神遐想,比起她來,宋凝其實更接近雪山出口,七年前之所以在柳萋萋回到醫館後才背著沈岸找到醫館,多半是臨近出口時一不留神迷了路。

    眼看離柳萋萋只有幾丈遠,我琢磨著差不多可以開口,啪一聲抽出腰間小匕首,邊喊“此山是我開此樹由我栽要想從此過留下買路財”邊朝弱質芊芊的柳萋萋撲過去。我本來和小藍商量此時他就可以英雄救美,在我對柳萋萋將撲未撲之時,忽然從天而降,一掌將我劈到一邊去,另一掌扶起嚇倒在地的柳萋萋,溫柔一笑:“姑娘,沒被嚇到吧?”這樣柳萋萋必然對他刮目相看,因我差不多就是這樣愛上慕言。但我們計算很久,算到開頭,算好過程,連結果可能呈現的多元化都一一考慮,就是沒算到這條小道瀕臨山崖,雪路濕滑,我在奔跑過程中不小心掉下一張烙餅,撲過去時一腳踩中,踩著滑了起碼兩丈遠,咚一聲就把柳萋萋利落地推下了山……

    我茫然趴在崖邊凝望崖下,小藍不知何時出現,蹲下來陪我一同凝望。但崖下茫茫一片,今日柳萋萋又穿一身飄逸的白裙襖,極易同積雪融為一體。

    我急得都快哭出來了:“你怎麼不早點出現啊,你看我就這麼把柳萋萋給殺了,這生意多划不來啊,她用不著死的呀,可憐她掉下去連吱都沒來得及吱一聲呀……”

    小藍將我拉起來,輕飄飄道:“不挺好的麼,現在什麼事兒都沒了,咱們可以回家睡覺了。”

    我急道:“不行,我剛才沒聽到‘啪’的一聲,萬一柳萋萋被樹椏子網住了沒死成呢?你別攔著我,我得再看看。”說著繼續往地上撲。

    我沒想到小藍會鬆手,我本來以為他拼死都要攔著我,但他卻鬆了手,在我最沒有防備的時候。其實也不能這麼說,說麼說容易造成歧義,我只是還沒準備好,但他似乎總是快我一步。沒準備好的結果就是勁頭使得太大,在神志清醒的狀態下也無法將力道重新控制,以至於他一放手,我就沿著柳萋萋跌倒的路線直直栽下去。只聽他在後面喊了聲阿拂,我已經身輕如燕地飆出山崖快速墜落。我想起師父生前同我和君瑋講學,說起十公斤的鐵球和一公斤的鐵球放在同等高度使其墜落,結果兩球同時觸地。我看著隨之跳下來的小藍,覺得簡直令人惆悵,根據鐵球定律,他這樣怎麼可能趕上我從而拉住我呢?他為什麼就不能在崖邊助跑一下得到一個加速度呢?

    其實,若體內鮫珠沒有摔碎,我就不會死,或者說再死也死不到哪裡去,所以從崖上墜下才無半點惶恐。而小藍這樣凡身ròu胎,能有此種膽色跳下萬丈高崖,真是有jīng神分裂的人才能做出,這不是自尋死路麼?想到此處,放鮫珠的地方突然動了兩動,一時間陡然惶恐。我張嘴想喊個什麼,嗓子卻像被狠狠卡住,半點聲音也不能出。眼前只有一片茫茫白色,那白色漫進我的眼睛,漫進我的心胸。身體就在此時被穩穩托住。軟劍划過冰塊,發出一陣刺耳嘶鳴,小藍右手握住cha在冰壁上的劍柄,左手緊緊抱住我,側臉抵住我的額頭。

    我們吊在半空中半天沒動,半晌,他的聲音從頭上慢悠悠傳來:“君姑娘好膽色,命懸一線之時,還能鎮定如斯,尋常姑娘們這時候不都嚇得渾身發抖麼?”

    我說:“我也發抖,只是默默地在內心發著抖。”為了增加可信度,還用雙手摟住他的脖子。這真是一個高難度動作,我聽到軟劍刺啦一聲,小藍蹬住冰壁借力,抱著我鷂子一般往上一騰,其間有三次在冰壁上借力,風聲在我耳邊chuī過,他的衣袖像晴好時天邊浮雲。還沒反應過來我們已重返地面,我被他幾騰幾挪的晃得頭暈,蹲在懸崖邊上揉腦袋,他卻像個沒事兒人,伸手將我拉得離懸崖邊遠些,不知想到什麼,撫額道:“你也知道這是個幻境,在幻境中誤殺一個幻影,卻打算一命抵一命地把自己賠進去,不知道該說你傻還是實誠。”

    我想這真是天大的誤會,但也不好解釋,因鮫珠續命之事著實不足為外人道,既然如此,不如就讓這個美好的誤會繼續美好下去。

    我仍然蹲著揉腦袋。

    他也蹲下來:“怎麼了?”

    我實在不好意思說自己被晃了幾下就頭犯暈,只好道:“沒什麼,就是被這麼一嚇,肚子有點餓了。”

    他說:“還有烙餅?那吃點兒烙餅吧。”

    我突然想起一件重要事qíng,忙拉住他:“你是怎麼打破鐵球定律追到我的啊?”

    他抬頭:“那是什麼?”

    我說:“這個事說來話長,其實就是……”

    他打斷我:“先吃餅吧,吃完再說。”

    於是我們開始吃餅。

    但吃完後已不記得剛才要說什麼。

    我們在山中逗留兩日,因小藍覺得時機難得,平時很少來黎姜兩國邊境溜達,既然來了,至少要熟悉熟悉周邊地形,才顯得不虛此行。這是軍事家的思維。如果此次是君瑋陪同,就會要求我們立刻出山找個客棧宅兩天,方便他進行文學創作。這是小說家的思維。我跟著小藍勘探地形,那些複雜地段無論走多少遍都頭暈,他卻能毫不含糊地立刻畫出地形圖。我看著他,覺得世界上沒什麼東西是他不會的。但只維持半刻就推翻這個想法,我突然想起他不會生娃。

    兩日後,晴好天色再度落雨,卡著七年前這一夜沈岸醒來的時辰,我和小藍撐著傘一路慢悠悠晃到醫館。此行只為看看沈岸醒來時見著宋凝會有什麼反應。我其實心中惶惶,不知用職業cao守同自己打的這個賭,到底會輸還是會贏。他們的緣分隔著國讎家恨,我不知沈岸是否同我一樣,國讎和私qíng公私分明。

    夜闌人靜,我輕手輕腳湊到醫館雕花的木窗外,點開細薄窗紙,觀察室內景致。小藍一把將我拉開,拖到僻靜處:“你這是偷窺吧?”

    我掙開他的手:“哪裡就是偷窺了,你不要把我說得這麼齷齪,只是偷偷地窺一窺麼。”

    小藍cao手看著我。

    我摸了摸鼻子:“你要不要也來偷偷地窺一窺,獨窺窺不如眾窺窺,一起窺吧?”

    小藍無力揉了揉額角:“你一個人窺吧,小心點,屋裡兩個的身手都是首屈一指的,驚動了他們你就倒霉了。”

    於是我歡快地跑去窺了。

    透過點開的窗紙,屋中寒燈如豆,一切皆是過去重現,只是原本的女主角柳萋萋已被我不小心推下山崖,守在沈岸chuáng前的女子換做了宋凝。她正凝神端詳沈岸沉睡的臉龐,那樣近,高挺的鼻尖幾乎觸到他緊閉的唇。我想,要是我就給他親上去。剛想完,宋凝不愧將門虎女,頭一低,果然親上去了。因是側面,我視力又著實太好,清楚看到她閉上雙眼,睫毛輕顫,細瓷一般的臉龐上泛起一層薄紅,而沈岸在此時睜開眼睛。

    夜雨淅瀝。他抬起手,摟住她的背。她猛地一驚,掙扎著從他身上起來,他卻不放開。他仔細地看她,目光掃過她蓬鬆的黑髮,掃過她的眉毛眼睛。良久,他蒼白英俊的臉龐上浮出莫測笑意,他說:“我認得你,宋凝。”

    她眼中閃過慌亂神色,卻在頃刻間鎮定。她微微仰起頭,不說話,只是想和他拉開距離,大約是女子的矜持。我明白她,她既希望沈岸知道她是宋凝,又害怕沈岸知道她是宋凝。因宋凝不只是宋凝,還是黎國大將軍宋衍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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