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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岸自這一夜發寒之後,qíng勢急轉直下,終日昏睡。宋凝手中傷藥告罄,bī不得已,打算背著沈岸翻過雪山謀市鎮就醫。這件事著實危險,首先,要考慮雪山天寒,他們有沒有在翻山過程中凍死的可能;其次,要考慮雪崩頻繁,他們有沒有被山體上滑坡的積雪砸死的可能;再次,還要考慮有沒有因迷路走不出雪山而餓死的可能。總之,一切都很艱難。但宋凝思前想後,覺得此事值得一試,雖走出山dòng那就是找死,但待在山dòng也是等死,兩邊都是死,興許找死還能找出一線生機。她沒有想過丟下沈岸一個人回營地。
三日裡不眠不休,她背著沈岸奇蹟般穿過雪山,來到雪山背後鎮上的醫館時,已是滿手滿腳的血泡,放下他許久,也不能將腰直起來。
沈岸仍在昏睡。
宋凝近十日未回營地,宋衍早已急得跳腳,派了手下將領四處尋她。她剛到這小鎮就看見兄長的下屬,自知不能待得長久,將隨身一枚玉佩摔做兩半,用紅絲線穿了其中一半掛在沈岸脖子上,自己留下另一半,以此作為信物。她將沈岸託付給醫館裡一對爺孫,留下五個金珠,緩緩道:“這是你們姜國的將軍,治好他,你們的王定有賞賜。”上了年紀的老大夫一下子跪倒在地,一旁的啞巴孫女扶住他,一隻手打著宋凝看不懂的手勢。
她的手滑過沈岸的睫毛,他臉色蒼白,睡得很沉,並不知道她要離開。
她說給我聽這段故事,她記憶中沒有的那些,我卻看到。
就在宋凝離開後的第三日,沈岸在雨夜中醒來,他的眼睛經藥水洗滌,已然清明。老大夫的啞巴孫女坐在他chuáng邊,他仔細端詳她,輕笑:“原來你是長得這樣,這麼些天,擔心我了?我們現在是在哪裡?”
啞女一張清秀的臉霎時通紅,咬著唇不好意思看他。
他看了看四周:“是在醫館麼?你坐過來些。”
啞女緋紅著臉坐得過去些。
他微微皺眉:“你不會說話麼?”
她遲疑點頭。
他握住她的手:“怪不得一直以來都不曾聽過你說話,原是不會說。”
她微微抬眼看他,又不好意思低下頭,卻沒有將手抽開。
黎莊公十八年chūn,姜國戰敗,以邊境兩座城邑請和,黎姜兩國立下城下之盟。盟約訂立不久,黎莊公將大將軍之妹宋凝收為義女,封敬武公主,譴使前往姜國向姜穆公提親,意yù促成宋凝和沈岸的婚事,結兩國之秦晉。宋凝從前不能讓沈岸知道她是誰,因隔著國讎,怕沈岸寧死不受黎國人的恩,不讓她相救。其實完全是她想太多,所謂英雄不問出處,就是說英雄受人恩惠時一般不問恩惠來處。但如今她是要嫁去姜國,嫁給心目中的英雄,她記得沈岸說要娶她,不管他愛不愛她,她要讓他兌現諾言。這就是男人們普遍討厭對女人允諾的原因,因為她們的記xing實在太好,並且總有辦法將這諾言qiáng制執行。宋凝寫成一封長信,信中附了當初摔碎的半塊玉佩,請提親的使者私下送給沈岸。
直到送親的隊伍啟程,宋凝也沒收到沈岸的回信。但這件事無傷大雅,頂多是一個不和諧的小cha曲,因主流畢竟是很和諧的,主流就是沈岸答應了黎莊公提出的這樁婚事。宋凝在心中反覆推論,覺得第一,沈岸親口提出的要娶自己;第二,沈岸親口答應的姜穆公會娶自己,不管是主動還是被動,他都十分配合,此事已然萬無一失。
沒想到終有一失,卻是天意。這是個很玄的說法,但不玄似乎不足以說明命運的yīn差陽錯,就如宋凝,就如我。
dòng房夜裡,圓月掛於枝頭,浮雲鋪在天際,喜燭映照出重重花影。宋凝醞釀半天感qíng,要在沈岸揭開蓋頭時給他最明艷的笑。她長得本就絕色,黎國王都的紈絝子弟雖然集體不願討宋凝做老婆,但對她的美貌基本上眾口一詞的肯定,這一點其實很不容易,也可側面反映黎國的紈絝們審美水平普遍很高,並且趨於一致。因是絕色,絕色里漾出的一個笑,就自然傾城。沈岸挑開鴛鴦戲水的紅蓋頭,看見這樣傾城的一個笑,愣了愣。
宋凝微微偏頭看著他,笑中溢出流彩的光。他面上沒什麼表qíng,是她熟悉的模樣。她想,她這一生的幸福都在這裡了。家中的老嬤嬤教她在新婚當夜說令人憐愛的話語,比如“夫君,我把阿凝jiāo給你,好好地jiāo給你,請一定要珍重啊”什麼的。她想著要將這句話說出口,還在醞釀,卻聽他冷冷道:“你可知今夜坐在這喜chuáng邊的人,原本該是誰?”
她不知他說的是什麼,抬頭道:“嗯?”
他眼中寒意凌然:“我聽說,是你哥哥向黎公提的議,讓你我結親。為什麼是我?就因我曾在戰場上勝過你一次?宋凝,難道此前你們沒有打聽過,我已有未婚妻?”
她喃喃:“可你說你要娶我。”
他冷笑一聲:“終究我也是為人臣子,主上拿萋萋的xing命bī我,我焉有不從之理?只是,我不想從你那裡得到什麼,也煩請你不要從我這裡要求什麼。”
她望著他:“我沒有想從你那裡要求什麼,我只是……”
他驀然打斷她的話:“那便好。”
他拂袖踏出新房,喜chuáng前一地破碎月光。她看著他的背影,想絕不該是這樣。她喚他的名字:“沈岸。”就像在蒼鹿野的修羅場,那一刻的時光,她抱著他,聲帶哽咽,喚得輕而纏綿。但他沒有停下腳步。她沒有流淚,只是茫然。她一生唯哭過一次,那是她在蒼鹿野找到他,發現他還活著。她脫下大紅的喜服,疊得整整齊齊,規規矩矩躺在chuáng上,眼睜睜看著一對龍鳳燭燃盡成灰,窗外月色戚戚然。
第二日,宋凝前去向老將軍夫人請安,聽婢女們咬舌頭說將軍昨夜宿在荷風院,荷風院中安置著柳萋萋,萋萋姑娘。她想,晴川歷歷漢陽樹,芳糙萋萋鸚鵡洲,萋萋萋萋,又茂盛又有生氣,真是個好名字。
她聽說萋萋給將軍做的衣,針腳綿密,繡的翠竹栩栩如生。
她聽說萋萋給將軍煨的芙蓉蓮子羹,用荷池裡結的第一塘蓮子,熬出的湯清香撲鼻。
她聽說萋萋雖不會說話,卻時時能逗得將軍開心。
宋凝對此事的看法其實這樣,柳萋萋原本該是沈岸的妻,自己橫cha一腳毀了他人姻緣,該行為屬於第三者cha足,著實不該再有所計較。打從自己嫁過來之後,除了新婚之夜那一面之緣,沈岸再沒出現在自己面前,也可看出他著實是個專qíng之人,令人欽佩。她想她愛沈岸,但事已如此,只得將這種愛變成信仰,因為信仰可以沒有委屈,信仰可以沒有yù望。就像你信仰大教宗古倫俄,但你不會想跟他發生一夜qíng。
她常聽到柳萋萋如何如何。
她雖已想通,並致力於將自己的愛qíng往“我愛你,與你無關”這個方向發展,但其實並不想見到柳萋萋這個人。可有些事不是你想如何就能如何,連天啟城中的皇帝也不能想生一個兒子,他後宮裡的妃嬪就立刻善解人意地給他生個兒子。生兒生女還是生個叉燒包,這些事,冥冥中都有註定。包括從沒有午後散步這個好習慣的宋凝有一天突然跑去後花園散步。於是那一日鶯啼燕囀,花拂柳,柳依岸,於是那一日,她碰到傳說中的柳萋萋。
故事總有前qíng,前qíng是宋凝在花園中拾到一塊玉佩,玉佩用金箔鑲嵌,拼得如完璧,中間卻有一道清晰的裂痕。她拾起來眯了眼睛對著日光端詳很久,確定是去年隆冬時節別離沈岸時被自己摔碎的那塊。有女子匆匆到她面前,伸出蔥段般的手指,一手指著玉佩,一手指著自己。她抬起頭來,女子看清她的容顏,一張臉陡然蒼白。她想她在哪裡見過這女子,微風拂過,拂來一陣淡淡藥香,這藥香令她陡然想起雪山背後的小醫館。她握著玉佩,微笑看她:“你也在這裡?沈岸他果然不是個忘恩負義之人,你爺爺呢?”
女子哆嗦著嘴唇,轉身就要逃開。她微微皺眉,一把拉住她:“我很可怕?你怕成這樣?”
女子拼命掙扎著往後躲,背後突然傳來沈岸的聲音:“萋萋。”
萋萋。她一失神,手中的女子就被沈岸搶去,他護著她,像一顆參天大樹護著身上攀附的藤蔓,容色溫柔,姿態親昵。抬眼看著她時,卻是一臉的冷若冰霜。他責問她:“你在gān什麼?”
她答非所問,看著沈岸懷中的女子:“萋萋,你就是萋萋?”女子卻不敢抬頭。
沈岸蹙眉,目光停在她手中,一頓,冷冰冰道:“那是萋萋的玉佩,你拿著做什麼?”
她愣了一會兒,驚訝地望著他:“萋萋……的?什麼是萋萋的?怎麼會是萋萋的?”她上前一步,將手中玉佩放到他眼前:“你有沒有看過我給你的信?你忘了這是我給你的信物,你忘了在蒼鹿野的雪山里,我們……”
她還要繼續說下去,柳萋萋突然握住沈岸的衣袖拼命搖頭。
他眼中冷光閃了閃,不耐煩打斷她:“蒼鹿野一戰,五千姜國人死在你們黎國箭下,姜黎兩國雖已言和,可這一戰的大仇,沈岸卻沒齒難忘。”他冷笑:“蒼鹿野的雪山里,若不是萋萋救我,如今的沈岸,也不過是戰場上一縷遊魂,還能娶得了你黎國的敬武公主宋凝?”
柳萋萋仍在搖頭,握著沈岸的手,淚水順著眼角滑落,濡濕雙頰,花了妝容。
宋凝不能置信,嗓音從喉嚨里飄出來:“怎麼會是她救了你,救你的……明明是我。”她以為她說清楚,他就能明白,其實是高估了他的理解力。因世事並不似這樣,溝通不是有溝就能通,也許事先被人放了鱷魚在溝里,就等你涉水而過時對你痛下殺手。
他看她的眼神里滿是嘲諷:“你在胡說什麼?你救了我?宋凝,我可從未聽說你懂岐huáng之術。救我的女子醫術高明,不會說話,那是萋萋。你以為萋萋說不了話,我就能聽信你一派胡言亂語對她栽贓嫁禍?”
她無法向他證明,因她當初救他基本上全靠上天垂憐。而如今,明顯上天已經變心,轉而垂憐了柳萋萋。
她想他沒有看到那封信,信其實送到何處她已明白,如今再糾結此事毫無用處,只是心中不甘,哪怕沈岸不愛她,有些事,她總要讓他明白,可她說什麼都是錯,她做過種種努力,沈岸不給她機會,這實在是一個嚴謹的男人,半點空子都鑽不得,著實令人悲憤。
她不再嘗試向他解釋,他看她的眼神都是冰,他從不肯好好傾聽。起初她心中難過,又不能流下淚來,常常抱著被子,一坐天明。在長長的夜裡,想起他將手輕輕搭在她肩上,柔聲對她說:“若姑娘不嫌棄,待在下傷好,便登門向姑娘提親。”那是唯一美好的回憶。她看來剛qiáng,終歸是女子,越是剛qiáng的女子,越是要人珍重,過剛易折即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