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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11-1 漁歌子-近來浮世狹,何似釣船中(2)
許多因隱逸而稱名的名士,半是天性疏淡,半是現實失意所致,兩下里因緣交錯,便蹉跎了,不得已才終老一隅。無論是屈原,還是陶淵明,我想,如果真有他們心許的明主前來相邀,給予重用,他們多半還是會走出隱居的茅舍,重新興致勃勃投奔廟堂的。
但是張志和不。他也真是個奇人,當下就能撇開干係,真就不再眷戀名利場,逃開官場的血海生天。
名利相牽,恰似三月春風擾人,繁花開而不絕。他能不戀春光當機立斷,乃是有大覺悟的人。隱,就真的隱了,兩下里放手,不再牽纏不清。
許是他心太清明,藉由一件事就看穿了宦海顛沛盛衰無常的規律。誰能躲得過呢?經營仕途成功的都是聰明人,朝堂上錯綜複雜的關係,似波濤擺盪,一時就波濤洶湧。人是浮花浪蕊不能自主。不是單憑君王寵信就可以安然終老。如果要耗費心力去搏一個榮貴,又得不償失。
凌煙閣上二十四功臣,畫像已泛黃,光輝事跡遙遠如上古神話。這已不是一個憑一己之能就能平定天下富貴遂安的年代。
許是他所要嘗試的事情已經完成。他比一般人更輕易地獲得了世俗意義上的成功,是以更能心無戀意地放下。是曇花一現的亮眼也罷,他要在世俗道路上獲得的認可已經達到,無需奉獻畢生的精力才華為之獻祭。
縱你有豪宅美眷,出入車輿,僕從如雲,萬人恭奉景仰,奈何命懸刀劍之下,身在火爐之中炙烤。事事提心弔膽,時時精於算計。這樣的生活,有人趨之若鶩,耗盡一生光陰萬死不辭,實在非他所願。
清醒和親近,讓他了解肅宗的處境,也讓他更果斷地處理這段投契的君臣關係。端坐龍庭的皇帝尚且要受制於人,何況為人臣下。
官場從來都不是太平之地,受人擠對傾軋是常事,為了自保都必須出手傷人。做忠良,難行事;做佞臣,違本心。貪圖一時的榮寵,自以為建下不世之功業,可以名留青史,到頭仍是一場空,徒惹無盡悲涼。
他志不在此,更願意及時抽身。帶著對他的尊重和好感,回歸自在天地,為自己的人生找一個安放之所。以清淡的理性來維繫這段來之不易的好感,免卻了日後血腥崢嶸。
隔著千山萬水,紅塵里的煙柳畫橋,遙看朝堂上的他,日日殫精竭慮。山河破碎內憂外患的慘澹光景,卻要勉力維持太平景象,於虎視眈眈的權臣掣肘之下愁眉不展地支撐著帝王尊嚴。
看著那廟堂的方向,天空的烏雲一點點遮蔽過來,心裡的熱望一點點冷下去。盛世不再,竹笠蓑衣也擋不住這秋江冷雨的侵蝕。
高蟾有首詩,我覺得恰好說著了張志和的心思:
野水千年釣,閒花一夕空,近來浮世狹,何似釣船中。
正文 11-2 滄浪有釣叟,吾與爾同歸(1)
11-2 滄浪有釣叟,吾與爾同歸
逍遙與風流
他是一個習慣隱身的男人,興盡而返扁舟垂綸,于波濤萬頃中尋覓本心。山河動盪,最是這樣的時節,漁樵唱晚皆有遠意。漁人的枯燥勞碌被他淨化成了詩意。
他更願意以知交的身份遠離,為他祝福。就讓清風縷縷,流雲淡淡為他捎去惦念。
三江五湖之外,有這麼一個人,昔日為臣下,今朝為故人。無論身在何處,仍憐他為天下第一苦命人。只是原諒他不能追隨,為他鞠躬盡瘁,以身命相陪。世上有諸葛孔明這一類勞心勞力的入世知己,也必有張志和這樣不耽於紅塵的世外高人。
張志和入仕和歸隱都在肅宗代宗兩朝,應該是中唐最早的詩人之一。就像這《漁歌子》所歌詠的生活:“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風也不大,雨也不膩,脫去了冠冕朝服,穿上清香輕便的蓑衣。
可以知道,他的理想是寄情山水歸於自然。興之所至便乘船訪友,尋得三五知己談詩論道,酒酣時吹笛擊鼓,乘興揮毫作畫。
史載張志和喜歡在音樂、歌舞、宴飲的環境中作畫,他的畫與樂舞同一節奏。作畫不假思索須臾可得。筆墨揮灑間,或山或水,宛在眼前。其神俊不可描摹。在畫界,他的畫作被定義為逸品,逸品高於神品,就像書法里的法帖是最高級別一樣。
皎然有詩描寫張志和作畫時的狂態:“手援毫,足蹈節,披縑灑墨稱麗絕。石文亂點急管催,雲態徐揮慢歌發。樂縱酒酣狂更好,攢峰若雨縱橫掃。尺波澶漫意無涯,片嶺崚嶒勢將倒。”又贊曰:“玄真跌宕,筆狂神王。楚奏鍧鏗,吳聲瀏亮。舒縑雪似,頒彩霞狀。點不誤揮,毫無虛放。藹藹武城,披圖可望。”
想來,張志和作畫如公孫大娘劍舞般酣暢。逍遙是精神的自然流露,不可模仿,不可複製,不可多得。觀者所受的感染震撼不止於畫作完成後的意韻,觀看他作畫時同樣是難得的藝術享受。
皎然不是俗人,能得他如此傾心讚頌,可知張志和的確風骨高雅非比尋常。才高如此,他仍是不戀塵俗,瀟灑地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他是一個習慣隱身的男人,興盡而返扁舟垂綸,于波濤萬頃中尋覓本心。
正文 11-2 滄浪有釣叟,吾與爾同歸(2)
山河動盪,最是這樣的時節,漁樵唱晚皆有遠意。漁人的枯燥勞碌被他淨化成了詩意。有道是:江山風月,本無常主,閒者便是主人。他的生活悠然自得,像魚一樣自在穿梭,暢快的愉悅感像水流一樣清澈。
當時與他相好的人有書法家顏真卿,茶聖陸羽,詩僧皎然等,都是當時聲名遐邇品行高潔的名士。他們自成一個圈子,時常雅集,做一些真正文人做的事情。《漁歌子》正是他參加顏真卿的宴會時在宴席上與眾客的唱和之作。張志和第一個起頭。那場歡宴眾人興致勃勃,與會五人各做五首《漁歌》,張志和還為詩配畫,二十五首足以集結成詩集,最後真正流傳下來的,只有張志和的五首《漁歌子》。
很多東西都被光陰洗得單薄,時間可以讓一個譽滿神州的人銷聲匿跡,一群叱吒風雲的人身影模糊,唯獨會將詩意變濃。
除卻路人皆知的第一首,其餘四首寫的也很好,只不過被第一首的盛名所掩罷了:
釣台漁父褐為裘。兩兩三三舴艋舟。
能縱棹,慣乘流。長江白浪不曾憂。
(其三)
霅溪灣里釣魚翁。舴艋為家西復東。
江上雪,浦邊風。笑著荷衣不嘆窮。
(其四)
松江蟹舍主人歡。菰飯蓴羹亦共餐。
楓葉落,荻花乾。醉宿漁舟不覺寒。
(其五)
青糙湖中月正圓。巴陵漁父棹歌連。
釣車子,橛頭船。樂在風波不用仙。
(其二)
這五首《漁歌》描寫他到過的各處江湖勝景。第一首寫西塞山前的漁人生活。這是湖北的西塞山。陸放翁《入蜀記》云:“大冶縣道士磯,一名西塞山,即玄真子《漁父》詞所云者。”
玄真子是張志和的自號。張志和好道,素以道家方法修身養性,也被後人奉之為仙。《續仙傳》里說他用道家水解的方法白日飛升成仙。在世人眼中,張志和是自沉於水。他的好友顏真卿在祭奠碑文里不忍言明,只說他:“忽焉去我”、“煙波終身”。
正文 11-2 滄浪有釣叟,吾與爾同歸(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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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施存蟄先生研究,五首《漁歌》的次序,在往後的唐憲宗時代李德裕所得的抄本上,已經錯亂了。第五首“青糙湖中月正圓”應排第二。前兩首是張志和回憶做南浦縣尉時的漁釣生活。往下三首,是他歸隱後從金華泛舟東下的情況。
“釣台漁父褐為裘”是寫嚴子陵的釣台,這是富春江上的漁人古蹟。“長江白浪”泛指富春江。“霅溪灣里釣魚翁”寫的是霅溪灣里的漁人生活。“松江蟹舍主人歡”寫松江上捕蟹的漁人。松江就是吳江。“菰飯蓴羹”是用晉代松江人張翰的典故。
菰飯蓴羹,季鷹歸來,張翰身在洛陽,秋風起時懷念家鄉的菰米飯、蓴菜和鱸魚。道:“人生貴得適意爾,何能羈宦數千里以要名爵?”家鄉風物有味,這個曠達的人毅然辭官回家。
菰是茭白。菰米是茭白的籽。茭白結籽可以做飯,唐以前的人,食用菰米甚為普遍,唐以後就漸少了,宋人視菰米為稀有佳肴,明人就和現代人一樣,開始不知菰飯為何物了!李白在詩里寫道“跪進雕胡飯,月光照素盤,三謝不能餐”,老嫗手捧著新做好的菰飯,盛在粗糙的盤裡端上來,香氣盈盈。月光照耀,菰飯益發潔白晶瑩,那雙蒼老的手,誠摯的眼睛,物簡情濃,貧家待客的虔誠令曾經浪遊四海,食遍珍饈美味的他感動得難以下咽——與美好的感情劈面相對,總會心波洶湧,人是容易被看似微小的事物撩動劇烈情感的。菰飯消失同樣叫我這樣好吃的人流一把多情淚!
張志和之前的盛唐時代,亦有不少著名詩人歌詠漁父的生活,藉以表達安閒自在不羨名利的心境,卻沒有他表現得那般自然。因其他的詩人只是觀察感觸,抑或偶爾出場客串一下漁父的角色。唯獨他是真正做了漁父,萬緣放下,泛舟五湖,最後還沉水謝世。畢生與水密不可分。
這些詩意境雷同,內容和思想上並無實質差異,但在詩詞節律上,張志和的《漁歌》卻有創新,採用了三言七言混合的長短句法。從這個意義上說,張志和是唐詞的開創者之一。
《漁歌》既成,因其詞律和諧意境高遠,他本人後來又下落不明,被傳升仙,更為詞作平添了幾許傳奇色彩。後人津津樂道,唱和者不絕。當中既有才華高絕如溫庭筠、蘇東坡、陸游者,也不乏宋高宗趙構這樣偶爾興起為之戲者。
張志和的《漁歌》流傳到東瀛,在那個漁業繁盛的島國,張志和的詩受到嵯峨天皇的追捧,影響了日本詩詞的風格促進了俳句誕生。
櫓聲矣欠乃,喚起時間不曾沉默的部分。桃花清艷,飄過歲月的暗河。走在山河故道上,我們看見似曾相識的風景,卻尋不回舊時的風情。懷揣著雪月花時的感動,始終無法走回故事裡。
因著這樣的惆悵,我一再回味這支漁歌。歆慕他的風流。滄浪有釣叟,吾與爾同歸。
正文 12-1 桃花詩案-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
12-1 桃花詩案-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
倔強與剛毅
時光流逝,誰的風起雲湧,誰的塵埃落定,在史冊里,不過是薄薄幾行書,抵不過一首詩的風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