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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就有了那麼多青梅竹馬,指腹為婚的故事。男孩和女孩邂逅在年幼時,嬉鬧間相見相親,原只以為是玩伴,卻不料被安排做了偕老的人,命運如此果斷,不容反抗也好。成年後自己練成了火眼金睛去找,也未必找的好。
我信有緣人終歸有緣,不是所有的包辦婚姻都悲苦憤懣,便如這首《長干行》描述的夫婦。李白的詩有許多,豪邁的,激揚的,落拓的,清簡的,不必一一列舉。這首《長干行》是心頭大愛的一首。一開始,是愛它童趣盎然,漸漸是為它細緻深婉,道著了心頭隱秘風流。
正文 02-2 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2)
“十四為君婦,羞顏未嘗開。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十五始展眉,願同塵與灰。”——一語未了,心頭弦暗動,由是惑疑,這層層感情的遞進,深入髮膚。這等深情轉無情的話,身為男子是自何處得到暗示,有如此精準的體味和表達。真是令女人汗顏啊!
《長干行》實質是回憶的詩,以一個女子的語氣,回憶與丈夫自年幼生活至今的經歷,一個女人的一生盡在一首詩裡頭。十四為君婦,不通人事的忐忑;十五始展眉,初解風情的喜羞;十六與君別時,已有誓同生死的信念……
男和女都在長成,逐年褪去青澀。時光流逝,換來的是成熟。
《長干行》描述了一種溫暖,穩妥,持久的婚姻狀態,開始的時候,總是男人顯得成熟。雖然年紀相差無幾,但男人沉穩,耐心。顯然,開始的時候,他對身份的轉變比她適應。
也許,她就是他從小喜歡的人。是以,他才有耐心去守候。一個人,在另一個人護持中覺醒。好像一覺醒來就看見那個人在身邊,心裡安定沉著——幸福,應該就是無聲勝有聲的狀態。正如桃花的粗糲枝幹,承托出花的嬌媚。沒有男子的承托,女子不可能順利成長,也不可能感受到婚姻的幸福。
無可否認,男性的存在至關重要,即使是唱著“桃之夭夭,灼灼其華”,被磅礴祝福簇擁,迎娶回家的好女孩,也不能一夜長大,迅速進入妻子的角色,成為宜室宜家的女人。女人需要時間,耐心的鼓勵和溫柔的包容。如桃花身在春天,被暖風吹,方可初綻,艷放。
感情深長緩慢,建立需要契機。維持需要耐心。漫長的婚姻制度,所帶來的不一定是無休止的痛苦。時機不至,所遇非人才會痛苦。
年幼時的相遇,少年時成婚,婚後的相處。生活如在眼前,每一個環節都絲絲入扣。後來,是女子緊隨其後,變的成熟,變得堅定,仿佛要把丈夫多年賦予的深情悉數回報。她在朝夕相處中學會溫柔,謙忍,堅貞,同時,熱烈的性格也不曾磨滅。
“十五始展眉,願同塵與灰”,感情姿態已是由被動轉為主動。即使身化灰燼塵土,也不要與君離分。雖然詩中沒有直接描述兩人山盟海誓的情形。但由“常存抱柱信,豈上望夫台”可知兩人感情深厚,絕非那等勉強送作堆,湊合在一起的夫妻。兩人如膠似漆,相信彼此堅貞不渝,女子深信丈夫有尾生的赤誠,誓不離分,自己又怎會像化作望夫石的女子那樣無望悽惶呢?
不久,男子隨商船出外討生活,女子守在家中擔驚受怕。生活霸道隔絕了兩個人平靜廝守的願望。倚門遙望他走過的道旁,已黯然長起了綠苔。苔深葉落,窗前黃蝶飛。獨守空閨的女子暗驚季節變換、時光迅逝的同時,也心憂寂寞催人老,青春易逝。
正文 02-2 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3)
而她最擔心的是,不是自身的衰老,還是他的安危。行船艱險,凶吉難卜。他前往的地方,要經過長江至險處的瞿塘峽,瞿塘峽口有巨大礁石名灩澦堆。農曆五月長江漲水,灩澦堆淹沒水中,僅露出頂部一小塊,觸礁喪生者不計其數。白居易有詩《送友人上峽赴東川辭命》,提到此處亦對友人的前途安危深表擔憂:
見說瞿塘峽,斜銜灩澦根。
難於尋鳥路,險過上龍門。
羊角風頭急,桃花水色渾。
山回若鰲轉,舟入似鯨吞。
岸合愁天斷,波跳恐地翻。
憐君經此去,為感主人恩。
此地兇險至極,古代船隻航行又無預警探測措施。全憑經驗和運氣。過往船隻行至此處,都不寒而慄。如同闖鬼門關,需要高超的行船技巧,還需天公作美,方可死裡逃生。
白居易寫友人為報知遇之恩甘冒奇險。長干里的男子卻是為生計所迫,不得不出門遠行。女子以往也曾聽人言及,種種艱難,謀生不易。唯有當自己的丈夫親身犯險時,她才知言語根本不足形容內心擔憂糾結之萬一。
恐懼無法與人分擔:坐在家中,江水的咆哮,兩岸猿聲悽厲如匕首,在耳中割出一道道血痕來,心裡有種隔山隔水的恍惚,想著風高浪險,恨不能腋下生雙翅跟隨他去……
她以為感情牢固,生活安穩,自己不會成為望夫台上的女人,誰知生活還是開了大玩笑。在無奈枯守中憶起年少,依賴回憶取暖,汲取力量。他對她點滴好處都滲透進記憶深處。
情事青蔥,舊事溫存。但回憶終是冷淡,無論人放置怎樣深重的感情進去,都悄然沉沒。沿著女子的回憶觸摸到思念的韻律。是緩慢,深長,不為人知的暗涌激流。隨著詩中人物年齡增長,情感也日漸加深,情感的節奏由最初的清新平緩,變作深沉洶湧。
是否可以這樣看?李白的《長干行》對《桃夭》有種渾然天成的承接。原本模糊,漂浮於半空的讚頌,變作能夠捕入手心的生活。《桃夭》予人聯想,《長干行》卻將婚姻生活細節呈現,進入一片更開闊的時光,幸福和辛苦都真實可信——也不叫人絕望。
胡震亨在論唐詩的體制時言道:“衍其事而歌之曰行。”《長干行》就是把發生在長干里的事,用詩家筆法鋪陳演練出來——這也是李白的《長干行》高於崔顥的《長干行》的原因:此比彼深細。
正文 02-2 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4)
崔顥寫年輕船女多情與人嬉戲,是桃花運。雖然深得民歌風致,風流可喜,活潑真實,相較之下卻失於倉促,難及青梅竹馬兩小無猜耐人尋味。崔顥的詩,是後來深入邊塞後才見風骨,有氣度。
感情萌生,攜手之初是桃花般艷柔,而後來,卻變得深隱,漫長,甚至陳舊,凋零。也有枯敗不振的時候,就像季節不對不能開花。然而,只要愛不朽壞,意不絕,終有華枝春滿的一天。
得知商船回來的消息,她難抑心喜,奔到很遠的地方相迎。等待如不見邊際的汪洋深海,思念讓人沉沒,不見天日。她會因看不見他而日夜焦灼不安,可她從未後悔,嫁他做一個商婦,承受短聚常離的壓力,將等待變成終生姿態。這是上天的安排,自幼種下的善緣。
當你選擇去愛一個人,既然享受他帶給你的幸福,就必要接納愛他的辛苦,煎熬。這是真心的代價。
正文 03-1 遇仙記-歡從何處來,郎行去不歸(1)
03-1 遇仙記-歡從何處來,郎行去不歸
短暫與永恆
挽留不住你,伸出手去,握住的只是虛空。在天與地的另一端凝望、分離、等待,是宿命。比漫長更漫長的虛妄,得到的是短暫,失去的是永恆。
關於桃花,有個非常美麗的傳說。
東漢明帝時,江蘇嵊縣有兩個採藥人劉晨、阮肇,結伴到天台山采穀皮(穀皮是一種糙藥)。不幸的是兩人迷失路徑,不能返轉。在山中挨了大約十三天,糧食吃完,飢餓疲累欲死。這時遠遠望見山上生著一株桃樹,樹上仙桃殷紅,結實纍纍。
桃樹遠在絕岩之上,中間有深澗隔阻。若在平時,兩人很可能也就望難生畏就此作罷了。此時兩人瀕臨絕境,遠望有食,求生意念壓倒恐懼,不顧一切攀著藤蔓爬上去,採摘到桃子,狂吃一氣之後才覺得稍微恢復了力氣。
絕處逢生的兩個人重新找路下山,在溪邊取水洗漱,看見從山腹那邊飄過來蕪菁葉,接著又看見一個杯子裡盛著芝麻飯。兩人興奮地說:“瞧,有吃的!看來這裡離人住的地方應該不遠了……”於是沿水而上。
過了一座山,看見一條大溪,溪邊有兩個資質艷絕的女子,見到他們,很歡悅地說:“瞧,劉、阮二郎拿著飄走的杯子來了。”劉阮二人並不認識這兩個女子,但聽她們說話的口氣,好像與自己相識已久那樣。
兩女子笑說:“為何來得這樣晚呢?”兩個男人尚在疑慮間,便被邀請回家。女子的家甚是華麗,看起來不似山野之居。南壁和東壁各放了一張大床,床上有紅色羅帳,四角掛著金鈴,金銀交錯。床頭侍立著數十個婢女。二女吩咐侍女說:“二位郎君一路辛苦,雖已吃過仙桃,但身體尚虛。你等趕緊做飯送上來。”
很快有人備好芝麻飯、山羊肉、牛肉脯送來。飯食豐富,香甜可口。吃完飯飲酒,有一群侍女手捧仙桃翩然而至,嬉笑說:“恭賀你們的郎君到了。”大家在一起調笑飲酒作樂。劉阮二人至此,又驚又喜,完全聽任擺布。到了晚間。女子各隨一人就寢,女子嬌媚清婉,相處之妙令人快樂得忘了煩憂。
如此過了十多天,劉阮二人想回去。女子勸說:“你們來到這裡,我們彼此成就姻緣,是多世修來的福澤,為何要急著回去呢?”不允。如此又挽留了半年。到了春天,花繁惹思,鳥鳴添愁,劉阮二人思鄉情切,多次懇求回去,女子苦留不住,嘆氣道:“這是你們的塵緣牽絆,不讓你回去又能如何呢?”於是召集了先前的女伴們來,一起奏樂送行,指點他們出山之路。
正文 03-1 遇仙記-歡從何處來,郎行去不歸(2)
二人出山之後,發現原來住的地方面目全非,人事亦非。完全找不到家在哪裡,親友故舊更是凋零難以尋覓,兩人四處打聽,見到一個小孩子(經詢問知是他們的七世孫),自言長輩傳說先祖入山採藥,不知所終……
原來,劉阮在山中半年,人間已過了七世。此時已是晉太元八年。
這故事的後半段,是說劉阮兩人悵然返回天台山,在山中四處尋覓。採藥處,邂逅的溪邊,經歷如夢似幻,再尋不見仙妻蹤影。那溪沾染了惆悵,那橋便叫做惆悵橋。
我是覺得“惆悵”兩字太清淺。試想,劉阮二人心中驚宕豈是惆悵二字可以言盡?短暫艷遇的代價是親友俱亡,他們滯留人間,而親人早已不知輪迴轉世到哪裡去了。
白雲蒼狗,世事浮沉,他和他,轉眼竟然成了時空的坐標,突兀地佇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