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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風流,駭動陳國。
大臣泄冶委實看不下去了,諫曰:“國君和大臣當眾宣yín,老百姓會怎麼想?”
陳靈公不以為然,孔寧和儀行父卻勃然大怒,殺了泄冶。
然而這世上,悠悠眾口,豈止一人?《國語》記載,周天子特使單襄公到達陳國時,只見國事荒廢,民不聊生,連陳靈公的影子都找不到。單襄公回去後,對周天子說了擲地有聲的四個字,“陳國必亡”。
陳國果然要亡了。亡在盯著陳靈公的另一雙眼裡——夏徵舒。他恐怕根本想不到吧,世間所有少年兒子的心中,母親永如神 般高貴。
那一日,公元前600年一個明媚又躁動的夏日,陳靈公照例尋歡作樂,見到夏徵舒毫不避忌,反與孔寧、儀行父放肆談笑,“這孩子像我們哪一個生的啊?”
徵舒血氣方剛。他拔箭而出,she向陳靈公。
“胡為乎株林,從夏南。
“匪適株林,從夏南。“駕我乘馬,說於株野。
“乘我乘駒,朝食於株。”
——“夏南,夏南。”母親溫柔的呼喚,何時淪為君王沉迷株林的藉口?又怎成了《詩經》里千年的諷刺?
秋?凋
陳靈公死。
孔寧、儀行父逃亡楚國。
夏徵舒立子午為君,青澀少年成一國權臣。
都是一夜之間發生的,株林里的夏姬,在作何想?
也許世間所有母親的心裡,多少男人都是過客,只有兒子才是深愛的。於是這一刻,她會暗喜徵舒的果斷英武,以及對她這個母親無上的尊敬。
第12節:世界為你落了幕(3)|福哇www.fval.cn小說|
可惜她來不及高興了,少年的弒君,給了楚國藉口。公元前599年,孔寧、儀行父唆動楚國,出兵伐陳,不費吹灰之力滅了陳國,夏徵舒被五馬分屍,夏姬作為楚軍的戰利品,帶到楚莊王面前。
也許夏姬曾經傷心欲絕,但歷史自動隱沒了夏姬披頭散髮號啕大哭的傷心鏡頭,她出現在楚國君臣面前時,平靜得像沒有心肝的女人。甚至,她仰著臉,遙想起息媯,楚國前朝的絕色美人,不由朝著御座上的王,微微笑了起來。亂世桃花逐水流,
看,我們都是如此。
40歲的夏姬,這個姿態,艷驚楚國。
莊王流著他祖父強奪息媯的血,他衝動地站了起來。和他一起站起來的,還有重臣子反。
眼看又是一次君臣大亂了,另一個男人終於出場,他淡淡道:“不祥人也。是夭子蠻,殺御叔,弒靈侯,戮夏南,出孔、儀,喪陳國,何不祥如是?人生實難,其有不獲死乎?天下多美婦人,何必是?”
這個男人叫巫臣。
楚莊王清醒了。他要強大楚國,不能落人“滅國只為奪色”的口舌。他把夏姬賜給了一個喪偶的老貴族連尹襄老。
像即將凋零的秋葉一樣,這場夫妻,不過短短年余。公元前597年,楚國和晉國的
城之戰中,身體已經很虛弱的襄老戰死了。襄老的兒子黑要,便堂而皇之地將庶母夏姬“
”過來,連父親的遺體也棄於戰場不顧。
算一算,黑要已是夏姬有歷史記錄的、相對固定的第七個男人了,可是命運絲毫沒有讓她停止的意思。
冬?歸
巫臣,他在夏姬身邊耐心潛伏了十多年。
那一天,楚國大殿上,他第一眼看見這個女人,就已瘋狂地迷戀上。一見鍾情一定是有的。於是那段話,哪裡是說給楚莊王聽的,不過是自己深藏不露的心。
感情的力量如此可怕。十餘年後,莊王死了,夏姬已半百之年,巫臣也已位極人臣,他卻對她說,“歸,吾聘女。”
一句話,四個字,平平淡淡。但,卻是夏姬這半生,唯一聽到的要娶她的話。
於是,她依照巫臣的計劃,向楚王請求回鄭國,藉助鄭、晉的良好關係,尋回亡夫襄老的遺體。接著,巫臣找到一個出使齊國的機會,取道鄭國,把原本要帶給齊國的國禮,作了聘禮,帶上夏姬私奔到晉。晉王能得到名動天下諸侯的巫臣,大喜過望,封為邢大夫。
這場拋家去國的壯烈私奔,令後世都為之駭然。而鄭國對公主貫穿生命的庇護,也叫史書動容。終春秋一世,即使周禮崩壞,人心不古,但如夏姬這般的情慾放縱,都是罕見的。嬌貴如文姜,也不免為齊國所棄。要何等的勇氣和深情,才足以讓一個男子和一個國度,待她如此恩深義重?
這次出逃,為兩個家族帶來了滅頂之災,留在楚國的巫臣家族,以及那被遺棄的黑要氏族,都被誅滅殆盡。巫臣立下重誓,要讓楚國“疲於奔命”,從此,他一手策劃了晉國與吳國的結盟,掀開了春秋後期楚國衰落的序幕。
就這樣,直至夏姬生命的最後一息,亡國、滅族、身死……所有慘劇,周而復始,從未停止。
可是,何止男人,就連史書也無怨無悔。惜言如金的《左傳》,卻將她的故事娓娓道來,不厭其煩。
而她,卻在巫臣之後,所有艷聞都戛然而止,絕於史冊。你不能想像,那樣眼花繚亂的女子,怎會一夕之間,歸於沉寂。
也許是那顆飽經離亂的心,終於遇上寬容的真心相待,不必再漂泊了。窗外,那樣的亂世,男人們還在爭鬥著,可是外面怎樣已不再與她相干。巫臣一登場,她的亂世便落了幕。
此時,是公元前584年。距離屈巫第一次見到她,正好十五年。
第13節:一舞一江山(1)
【一舞一江山】
“看大王,在帳中,合衣睡穩。我這裡,出帳去,且散愁心。輕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猛抬頭見碧落月色清明。”
虞姬站在荒郊,仰頭看天上明月。許是冥冥中有預示,今夜之後天下將定。那夜有出人意料的好月色,帶著最後的纏綿,如水,如沙,如前塵,似舊影,鋪天蓋地,罩定人不可動彈。
她神色皎潔,不見一絲波動。
人的一生里,總歸有這樣的瞬息,兜頭見月華如水,霎時間心明如鏡,將自己交付於天地間,有我無我,有他無他。機緣到的,立時絕塵緣,抽身而去,機緣不到的,也有個片刻清醒,看自己前所未有的清醒。
我難以斷言那夜虞姬看到什麼,想到什麼,悟到什麼,只聽她嘆:“雲斂清空,冰輪乍涌,好一派清秋光景。”此時她與熟睡的項羽之間已有了天上人間的惆悵。
這聲嘆之後,就聽得身後眾將士如波如浪地哀嘆:“苦哇——”
楚歌幽魂一樣,不知不覺逼近面前,在耳邊嘆唱:“家中撇得雙親在,朝朝暮暮盼兒歸。田園將蕪胡不歸,千里從軍為了誰!沙場壯士輕生死,十年征戰幾人回!”
歌聲淒切,野火一樣四野蔓延,又如暗箭襲來,箭箭刺骨椎心,殺人不見血。她避在一旁聽兵士們議論:
“這必是劉邦得了楚地了,招的兵丁都是咱們的鄉親,所以唱出來的歌聲跟咱們家鄉的腔調一個味兒,你們說是不是啊?”
“你們想啊,自從困在垓下,咱們大王爺天天盼著楚軍來救,如今劉邦已得楚地,後援是斷絕啦,就剩這八千子弟兵丁,是日有損傷,再加上個個思鄉,他哪還能有抵抗的力量,這,豈不是入了危險之境嘍!”
第14節:一舞一江山(2)
“那可怎麼辦哦?”
“依我看,咱們還是散了回家吧!”
流煙紛紛散去。那一夜,不只是虞姬別霸王,八千子弟亦別霸王。
在那個露冷霜寒的夜裡,楚歌一起,吹散了江東八千子弟兵。只一縷鄉愁,就勒斷了楚軍的意志,斷送了霸王的江山。
鄉愁是一劑溫甜的藥,對症者醫得人心,畏藥者反壞了人命。韓信用兵奇巧,他吃准了戀家是楚人的通病,不惟項羽一人。所以一招出,就擊中了他們的死穴,讓江東子弟一夕之間潰如流水。
項羽縱有拔山之力,亦難挽回眾人歸心似箭——他怪不得軍心渙散。因為就連縱橫天下的霸王自己,內心最害怕的也是無家可歸。他曾經說,若不能衣錦榮歸,便如同錦衣夜行一般。
既然自己和他們一樣戀家,一樣思鄉,哪又能拿什麼去要求別人不要害怕?
不!他和他們不一樣,他們害怕了,還有選擇的餘地,或逃或戰,或走或降;唯有他,不可以害怕,亦沒有權利害怕。
這世間唯有王者是不能選擇的。退,就是敗。誰叫他是項羽,誰叫他成了霸王?
霸王自有霸王的義氣,烏江岸邊,他可笑看生死:“天之亡我,我何渡為!且籍與江東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無一人還,縱江東父兄憐而王我,我何面目見之?縱彼不言,籍獨不愧於心乎?”
江東子弟於他而言,不是死了可以再招募的戰士,而是同鄉兄弟。他們好比那一起結伴離鄉闖蕩的少年,他是當中領隊的一個,在離家時,對自己,對留守家園的父老,就有一個朗朗的承諾在。他做到時,便大家一起同歡同樂。一旦他做不到,大家都死了,他也以死相酬,絕不苟活。
只可惜,霸王只將江東子弟視為兄弟,心胸卻未能再寬一分,視天下子民為一家骨肉,他逐鹿的腳步也因此止在這一步。
虞姬進帳去,項羽正好聽到楚歌驚醒過來,面有驚色,虞姬勸他安坐。眼前大難臨頭,他們反不似是在兵荒馬亂的戰場,身邊分分鐘有人殞亡,卻似在自家的廳堂,閒聽落花,流光照眼。得此良夜,耿耿無眠。
此情此景,霸王竟沒有怒髮衝冠——真正的大別到來,就有這樣的天地俱寂。
虞姬置酒,取了他的劍作舞。項羽看著她,敲案緩歌。
我常沉迷於他歌以寄慨時的幻滅感:“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人生本來就是充滿幻滅感的,人生太微不足道了。就像是看見窗外大雪簌簌落下,迅速覆蓋一切時,這種感覺尤為明顯。
項羽是個很情緒化的男人,當時他陷入絕望的迷亂中,雖會無意識地感喟,卻還不見得徹底絕望。他料想不到自己的感喟會讓美人以血餞行,以命壯行。如果曉得,我猜他定然不言。
第15節:一舞一江山(3)
虞姬左右揮劍,漸漸舞動起來,愈來愈急,愈來愈快。漸漸,她整個人被裹入一團銀輝里。她在混沌的劍光里看見了數十載相處的情形,洞悉了他和她的前因後果。
她本可不死,是他心下遲疑:“虞姬啊,我該把你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