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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拼命地跑,跑了兩條街,拽了老秦醫館的秦大夫來。
秦大夫是這兩條街里最有名,心腸最好的大夫。
可秦大夫指頭只在顏懷隱手腕上點了兩瞬,就唉聲嘆氣地鬆了手:「老夫醫術淺薄,治不了,治不了嘍。」
他看著床上不省人事的青年,和他脖頸間高高腫起來的指頭印子,道:「他差點就被掐死了,這種地步,要麼去宮中請御醫,要麼就只能靠他自己挺過來了。」
可生病要是熬就能熬好,哪這麼多病死的人。
張小牛努力伸長胳膊,攏著顏懷隱,讓他靠在自己身上,聽著秦大夫的話,眼淚就掉了下來。
他能感受到顏懷隱打在自己脖子邊的呼吸,又熱又燙,可他去碰顏懷隱的手,又冰到沒一絲溫度。
他哽咽道:「秦大夫,可是顏先生他、他是個好人。」
是個會溫溫和和給他說話,問他讀過書沒,輕輕揉著他頭的好人。
秦大夫一嘆氣:「這個世道,可不就專門死好人嗎?」
張小牛豆大的眼淚流出來,惶惶然不知所措。
就是在這個時候,廂房門被推開,眉峰凌厲的錦衣男人走了進來,身後跟著一大堆人,其中有個鬍子花白,提著藥箱的老頭。
江洋一路狂奔,帶著輕功最好的兩個錦衣衛,從太醫院抓起徐光年就往驛站跑,終於趕著和江斂一道進了驛站。
此時徐院使的鬍子打了滿臉,腳一落地,虛虛的晃了晃,有點風中凌亂。
江斂一進屋,就看到了靠在張小牛肩膀上的顏懷隱。
低垂著頭,發散了滿身,讓人瞧不見神色,只有攤在棉被上被把脈的手腕能讓人看清。
纖細而蒼白,輕輕一折就能折碎的樣子。
江斂呼吸停了一瞬,道:「讓徐御醫去給他看看。」
徐光年被江洋扶著,送到了顏懷隱床邊。
張小牛回過來神,他聽到了御醫兩個字,眼睛一亮,也不管怎麼突然出現這麼多人了,就捏著顏懷隱的腕子遞給了徐光年。
江斂在旁邊道:「讓他躺床上躺好。」
張小牛手碰上顏懷隱手腕沒多長時間,就被一錦衣衛提著衣領扔到了旁邊。
江洋扶著顏懷隱躺在了床上。
徐光年站在床前,低頭去看埋在被褥里的青年。
真像是一張紙,蒼白單薄,若不是胸口還存著一口氣撐著,早就被隨便哪陣風颳走了。
而徐光年的手指落到他手腕上,把了片刻後,忽然睜大了眼睛。
他有些不敢相信似的,略微有些顫抖地看向顏懷隱。
江斂在旁邊注視著一切,沒有放過徐光年這點小動作,見他面色異常,江斂一抬眸:「徐太醫見過這種脈象嗎?」
徐光年看向江斂,就見江斂盯著自己。
他淺色的瞳孔這麼看過來,不像是人,倒像是準備進攻的豹子,聲調又涼又薄:「徐太醫是舊朝就入了宮做太醫,是見過這種脈象的人麼?」
徐光年怎麼沒見過,他碰上顏懷隱脈的那一刻,就認出了這是小太子的脈搏。
他看向顏懷隱的那一刻,就更加確定了心中所想。
當年小太子跟著江湖中人學做人/皮面具,但江湖人做了面具是戴片刻,小太子卻是一戴便戴許久。
這玩意兒戴久了畢竟傷臉,而徐光年於這一道精通,顏懷隱有空了,便來太醫院跟著他研究面具。
徐光年當年初入太醫院,沒見過這樣的太子殿下。
那時朝華城周邊發生了旱災,城中聚著些來逃難的流民,明勝帝是個不管事的,要問他怎麼處置流民帶來的問題,他會說都殺了就行,沒了流民,自然也就沒了流民產生的問題。
天下百姓都知道。
因而百姓聚在一起誰都不信,不信皇帝,自然不信朝廷。
小太子當時初初十六歲,每日不到卯時便出宮去,吃住都在流民中,只五日回宮一次,給顏皇后報個平安。
難民吃什麼,他就吃什麼。難民穿什麼,他就穿什麼。
流民們過了半個月,才知道其中一個穿的破破爛爛,吃住和他們在一起的人是當朝太子。
再沒什麼舉動能這樣安撫百姓的心了。
賑災銀子,災后土地歸置,百姓的撫恤金......
小太子沒聽明勝帝的話,沒聽朝中懷著各色心思的大臣們的話。
他跟著百姓吃住後,聽了百姓的話。
他聽得見百姓的話。
百姓以往見了衙門的士兵就躲,而後來見了小太子手下,朝中權貴們都避之不及的鶴羽軍,卻像是見了親人。
徐光年見過詩文里風流的公子。也見過縱馬長街,惹得閨中小姐們頻頻回頭的小少爺。
但沒有見過為了調查走訪,做了無數張面具,將一張好顏色的臉遮起來,跟著百姓啃長霉了餅子的太子。
最難的時候,小太子回了宮,來不及去微熹宮,就直奔去太醫院。
那時還是左院判的徐光年,給小太子把過一次脈。
小太子坐在塌上,摘下來了臉上的面具。
他是昳麗的長相,儘管虛弱,可一張臉白瑩瑩的,笑著問他話時,一雙眼瞧過來,能滴水似的:「徐院判,孤記得你孫女是不是下月就出嫁了?」
徐光年的孫女是要嫁人了,不是高門大戶,而是個家中簡單,端正上進的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