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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心,」顏懷隱笑道,「我會儘量讓你們儘快從這西北群山出去。」
霍雲平卻道:「末將倒不願主子太過儘量。」
深峰中的綠濃稠的化不開,靜默般的綠意襯的霍雲平的話冷靜又清晰。
他輕聲開口,含著試探:「等我們從西北舊部出去後,主子準備怎麼辦?」
這個問題他這八年來已經不知道問過顏懷隱多少遍,此時又兀地問了出來,似迫問似乞求。
他看向顏懷隱,卻見顏懷隱扯開一抹笑,像是安慰,語意溫和:「觀槿,你祖母年邁,除了寫信,還是多在她身旁待待吧。」
他這話一出,兩人之間陷入了沉默。
良久,霍雲平眉目一斂,到底沒有再問什麼。
他垂眸道:「末將告退。」
他離開的動作又快又急,他心中有氣,又不願對顏懷隱發讓他看見,憋的一張臉愈發的冷然了起來。
遇到捧著個瓦罐小心翼翼從遠方過來的許志時面色也沒緩和下來。
霍小將軍冷硬地點頭招呼道:「許先生。」
顏懷隱身邊缺人,許志這八年來只憑長年齡,也算混到了個「許先生」的輩分上。
許先生對此向來是有些飄飄然的,可也向來對這個傳聞中睚眥必報的鶴羽軍統領甚為忌憚,更何況還是冷著一張臉的霍雲平。
許志捧著罐子忙不迭地點頭:「霍小將軍好,我去給主子送藥。」
聽到送藥兩個字,霍雲平雖還冷著一張臉,但到底往前來了兩步。
他走近,掀開小藥罐的蓋子,還沒瞧,就聞到了一股刺鼻的藥的苦味。
劣質的藥才散發出來的苦味。
霍雲平低頭往裡面看了幾眼,忍著味道聞了聞,臉色愈發的冷:「連根人參都沒麼?」
許志沒有說話,只是嘆了一聲氣。
他從朝華城跟著顏懷隱的那一刻起,哪知道跟著的是個舊朝太子啊?!
這賊船上就上了罷,可顏懷隱的身子沒有藥吊著是不行的。
趙環倒也時不時送來些好的藥與補品,可還有個顏岫青,兩人的情況差不多,吃的藥也大差不差,趙環送藥只送一份,顏懷隱便將絕大多數藥都給顏岫青吃了,自己只用最勉強的藥吊著。
賊船磕磕絆絆湊活了八年,喝著這樣的藥,不知道是在補身子還是在虧損壽命。
見霍雲平馬上就要像點了火的炮仗一樣炸了,許志連忙道:「藥馬上就要涼了,我先過去了。」
他伸手從霍雲平手中搶過來小蓋子蓋上,極為利索地跑了。
霍雲平站在遠處良久,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像是想揍人,可到底沒拿眼前的樹發脾氣,忍了又忍,才轉身離開了。
——
顏懷隱猜測趙環讓他走的早,可時間卻比顏懷隱想的更早了些。
兩人談話過去的一日後,承德帝的聖旨由江北大營飛馬傳到了趙環手中。
承德帝聽聞西北舊部顏先生大才,欲招致帝都朝華城為太子少傅。
第二日,趙環宴請顏懷隱,兩人促膝長談到深夜,將軍府中森冷月光都染上了趙大將軍開懷的笑聲。
三日後,趙環就給他收拾好了去帝都朝華城的馬車。
才氣驚艷西北,準備去帝都給太子當少傅的顏先生在第三日清晨坐進了馬車裡。
那日清幽深林里的寥寥幾句,已然是顏懷隱和霍雲平最後能私下談的一場對話。
所幸都說了清楚。
馬車外沒多少人,近處只零星站著幾個送別的人。
而趙環趙大將軍昨日還和顏懷隱舉酒言歡,今日顏懷隱要走,他卻沒有來,只派了一個李桂松。
李副將對著馬車朗聲道:「大將軍今日要去餵愛鷹,就不來送顏先生了,還望顏先生到了帝都不忘時時給將軍報平安。」
顏懷隱還沒有他的愛寵重要。
八年來這樣的侮辱數不勝數,站在旁邊的顏岫青尚能不動聲色,可同為將士,主子受了這樣的侮辱,縱然已經聽了無數句,霍雲平的眸光已然冷了下來。
馬車的帘子被慢慢挑開,出現了一張平淡無奇的臉。
顏懷隱笑的溫和:「我知道了,到了朝華城,我會寄信給趙大將軍的。」
趙環拖著他說了一夜的話,顏懷隱今日藥都還未喝,就被塞進了馬車裡。
許志站在霍雲平稍後一步,拿衣袖小心翼翼捂著漸漸涼去的藥,他瞧上去安安靜靜地低垂著頭,心中鑼鼓喧天地問候著趙環的族譜。
不用想,他都知道顏懷隱面具下的臉指不定已經白的跟死了七日一樣。
李桂松得了話,退到了一邊,霍雲平三人這才上前來。
顏懷隱對三人沒有多說什麼,只彎著眸說了一句:「走了。」
顏岫青像少時那樣,握住了他的一截指尖輕輕晃了晃,笑容明亮:「兄長再見。」
許志什麼都沒說,只是將手中的藥遞給了顏懷隱。
霍雲平低垂著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單膝跪下:「先生好走。」
隨著他的下跪,遠方疊疊樹蔭掩映下發出了一道輕微的甲冑碰撞的聲音。
李桂松也聽到了這道聲音,他轉頭望去,就看見七八丈遠的樹林中,不知何時裝下了幾千沉默的身影。
鶴羽軍著銀冑,今日陽光好,照在一個一個連在一起的銀冑上,樹林裡的鶴羽軍像一尾游在墨綠深湖中的銀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