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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衍初遇李默時,一十四歲。李默一十七,比他個子高。
周衍出生以前,南方諸部是一盤散沙,北唐派個節度使來隨便就料理。周衍出生以後,和幾個大部酋首居然都是三代以內的血親。雖然不是完全放棄內耗了,但兵戈也逐漸止息。
他們擰成一股繩後,北唐的節度使無法再節度南方,先帝感覺到了威脅,即令世子周衍上京進學受教。其實就是人質。周衍在上京呆了三年,北唐與南疆相安無事。
至於周衍回到南疆後,徹底把南疆大權斂於一人手中,那就是後話了。
周衍那時年紀還不大,從南疆到上京,每離家遠一步,心裡的怨氣就增一分——沒有人想離開親故去上個破學。但他不說、不罵、也不寫在臉上,四平八穩面無表情地坐車乘船……等抵達上京時,幾乎要自己把自己憋屈死了。
周世子的隊伍沒有即刻進京,而是先去了京郊一處莊園休整。這個莊園是周衍祖父——最後一位文昌侯留下的產業,尚有幾個可靠的舊人在打理,正是秋分時節,碧空萬里,此時日頭西斜,田園上涼風習習,送來誰家丹桂的馨香。
周衍在莊園門口下了馬車,莊頭在一旁殷勤問候,周衍心中煩悶,但仍然端著臉,聽著。
忽然,他注意到遠處有一個色彩艷麗的人影朝莊園這邊走來。那人戴著一個竹編的斗笠遮擋秋老虎。腳步不像莊稼漢那樣急匆匆的,而是信步遊街般,一會兒撥弄撥弄麥子,一會兒掐一粒花生嘗嘗,一會兒駐足不知在看什麼。
不一會兒,他走近了,穿過金黃的柿子樹、踩著掉落地上的毛栗子、避開油亮的大蜜桔,從一片欣欣向榮中走來。不知為何,周衍被他牢牢吸引住了目光。
他摘掉斗笠,拿在手裡扇風,露出一張粉白若桃瓣的臉來,他與拾撿毛栗子的佃農攀談,夸這個莊子水草豐美、物產豐富,又問主家是誰,實在是非常會打理。
佃農對著周衍的方向遙遙一指,隱約是說:「原是文昌侯的產業。趕巧主家今日回京,就在那裡。」
那人一抬頭,正對上周衍的目光,他莞爾一笑,舉步過來。
「原來周世子今日到了,拜見世子。這一路可順遂?」
周衍道:「你怎知是我?」
「小人李默,領正七品同進士,偶爾在宮裡行走,因此聽說過,知道小世子近日入京。」
周衍淡淡點頭,在北唐的官僚體系中正七品好像是最末流的小吏,一十四歲外地來的小世子自持身份,沒有與他多說。
誰知此人臉皮頗厚,十分自來熟,站定與他閒聊起來,比剛才殷勤的莊頭還嘴碎囉嗦。
「這個……是荔枝吧,小人也曾吃過一枚的,好吃極了,蟠桃仙品也不過如此。」他指著一個鋪滿綠葉的大竹筐贊道。
周衍沒理他,他斷定這個混不吝的小吏很快會被莊頭趕走,沒想到莊頭非但沒趕他,還笑著迎合:「李公子真是見多識廣,這荔枝可是稀罕物,平日裡只上貢宮中的,這一框是我們世子從嶺南帶來路上吃的。」
李默:「原來是小世子路上的零嘴。」
周衍:「……」
他又看見了另一件怪東西,「這是什麼果子?怎得又圓又大,好像小世子的頭?」
周衍:「……」他二話不說,為了表示他不是個好惹的,取出隨身佩劍一劍劈向一個大椰子,頓時椰子水汩汩流出。
李默奇道:「哇,這裡面裝的全都是水!」
周衍舉著劍說:「……你敢不敢把你前後兩句話連起來再說一遍?」
李默回想了一下自己剛剛說的兩句話,沒撐住捂嘴笑了:「小世子真是開朗逗趣。」莊頭也陪著他呵呵直笑。
周衍:「……」
周衍大聲喚僕役送他回房休息,誰知道出來迎他的是一隊薄衫美貌的侍女。周衍在南疆時,祖父文昌侯管得嚴,只許他用小廝服侍,他見一群少女撲來,本來十分彆扭,但又不想在門口應付個碎嘴小吏,於是沒說什麼,在侍女的簇擁下往裡走。
然後他聽到小吏在背後壓低聲音對莊頭說:「世子今年十四吧?還是勸他多多固本養身吧,」他輕咳一聲:「咳,現在就揮霍放縱,將來可怎麼辦呢?世子孤身入京,身邊沒個長輩,你們侯府舊人要費心看顧了。」
李默以為自己聲音很小,全被周衍聽了個一清二楚,他真想提起他的八十斤重劍,敲開李默的腦袋,看看裡面裝的是不是全是水。
莊頭對那小吏十分客氣,連應了幾個「是」。對一個布衫小吏這麼客氣,周衍不能理解,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祖父口中念念不忘的禮樂之邦?
當然,得過了大約半年,周衍才知道,莊頭對李默的客氣,那是看在太子的面上,京中人人都知道太子愛他,只不過沒人說破罷了。剛結識李默那時節,周衍對此一無所知,只覺得亂花迷人眼,流水遇高山。
第二日下半晌,李默竟然又來了。
這天上午還是晴好的,過午突然下起大雨,周衍坐在二樓高高的閣窗邊,悶悶地看書,無意間瞟見莊園大門有人靠近——是那姓李的小吏。
他今日穿著寶石綠的圓領衣裳,腰間系一條石榴紅腰帶,綠的艷麗、紅的妖嬈,在山色朦朧煙雨間,格外顯眼。為了方便在田埂間行走,他把袍角提起來掖進腰帶里,露出兩條穿中褲的長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