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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付錢的周守恩,立時懷疑自己耳朵是不是壞了,他悄抬眸光見少女神色淡淡地垂著眉眼,而聖上持簪的手僵停在她鬢邊。心里暗敲著小鼓時,周守恩正捏著銅錢的手,也是進退兩難。
皇帝在十日前是有讓少女不必再以「奴婢」自稱,但她照常恭謹,日常面對他總還是一口一個「奴婢」,皇帝聽她這時忽然說「我」,一時怔住時,又見她在拒絕他的丁香花簪後,自從攤上揀拿起一支杜鵑花簪,就對著攤主捧著的銅鏡,在攤邊垂掛著的燈籠光下,將這支杜鵑花簪緩緩簪在鬢邊。
對鏡掠一掠鬢後,少女竟就自顧向前走去。一個宮女隨侍天子出宮,卻敢將天子撂在身後,即使她正受寵,這也太大膽了,何況她如今可還一點名分都沒有呢。
周守恩幾是瞠目結舌地看著少女自顧前行的背影,想她先前那般寵辱不驚,這會卻恃寵而驕到這地步,只覺她是不是瘋魔了時,卻又見聖上並未動怒,一怔後神色竟似饒有興味,就唇際銜著笑意,負手跟走在姜煙雨身後。
春夜街市熱鬧,各家百戲樂舞攤子連在一處,人聲鼎沸,笙歌不絕。街拐角處一胡伎攤前,不僅數名外邦伎人正圍著篝火彈琴跳舞,打賞的路人也因被歡樂氣氛感染,不自覺加入其中,同載歌載舞。
熱鬧的歡聲像是潮水,一波接一波地湧向四周,將更多的人裹進這歡樂的聲浪中,慕煙望著男女老少歌舞的身影,望著人潮中心燃燒的烈火,望著春夜裡飛蛾正不懼烈焰地撲飛向心中的光明,用燃燒自我的死亡與今夜的喧鬧盛大一同起舞。
一步一步,慕煙不禁越發走近人群,亦隨樂聲舞了起來。肢腰款擺、裙裳飄揚間,仿佛是她九歲前在燕宮最華美的春雲台上起舞,又仿佛是在那之後,被秘密幽禁的那些年裡,她在牢籠的四方天幕下,一夜又一夜瘋魔般獨自旋轉舞步。
眼角餘光處燃燒的火光,似是她將死在地牢里時,皇兄執炬而來的明光,又似是她在奔赴白瀾江欲與皇兄共死的路上被啟軍所擒,夜幕下遠處水流泠泠泛著的波光。又也許都不是,那是從她出生起就在冷漠注視的漫天星子,她是誰,慕煙,姜煙雨,抑或就只是被棄在世間的一縷孤魂。
她為何出生,又為何活了這一十六年。若一個人無法自由選擇出生與否,無法自由選擇所能擁有的愛與溫暖,那麼能夠自由地選擇因何死亡、何時死亡,是否是上蒼對她的憐愛?轉啊舞啊,萬千思緒似隨她在顛倒旋轉,仿佛這世間也在與她一同傾倒。
灼灼火光映照中,少女飄揚的舞裙仿佛是在熱烈地燃燒,她舞步急旋,舞姿如飛,竟在黑夜裡似比火光還要耀眼,將周圍人的眼睛都照亮了。像是蝶,是困在夜繭里的蝴蝶在火中飛舞,她鬢邊花簪上的赤色杜鵑,紅得像在滴血,隨她舞步顫搖欲落時又似是燃燒著的火焰,似乎落到何處,何處就會燃起烈焰,隨她舞步飛揚,這紅塵萬丈都會陷入火海之中。
似在破繭而出,在掙脫束縛燃燒時迸發出驚人的美麗,周守恩從前就知姜煙雨生得好,但生得好的女子宮中多的是,他也未覺姜煙雨有何特別,可這時卻感覺到她似有一種無人可及的魅力。周守恩暗在心中咋舌,將目光從少女身上移至身前聖上面上,見烈烈火光正在聖上眸中燃燒。
越發旋急的舞步中,少女似體力難支,就要傾倒時,聖上大步近前,扶攬住她半邊身子。少女就勢靠在聖上懷中,面上猶因急舞泛著桃花色紅暈,眸光亦漾著流轉的火光,她微微喘氣如蘭,仰面朝聖上展顏而笑時,竟似有種勾魂攝魄的美麗,似蝴蝶終從繭中飛出,掙脫了所有束縛,在夜色中展開了絢爛的雙翼。
一旁周守恩只覺少女這會兒如是飲酒之人,似是有些醉了時,又見聖上動情地凝看著少女,火光中亦眸色如醉,想這二位是雖未飲酒,情已醉人了。
從繁華街頭到在酒樓一角落座,這二位似還醉意未消。當不遠處有真吃多了酒的狂徒,大聲議論起關於聖上的種種流言,說聖上迄今未有子嗣是因身體有隱疾,使得他們這些侍奴個個後背都在冒冷汗時,坐在聖上對面的少女,卻一手托腮,眸光流漾如星地望著聖上,吃吃地笑了起來。
周守恩見聖上本來微有羞惱地看了少女一眼,見少女仍似醉酒般笑靨如花,眉眼間也浮起笑意,語氣無奈地道:「不是這樣,朕……」聖上微一頓,一手越過桌面攥握住少女的手,輕聲說道:「朕只是慎重些。」
真不似流言所說體有隱疾,皇帝迄今未有子嗣,只是因他在孩子的事上的確慎重。雖然作為一朝天子,應只想著多有子嗣就好,但皇帝在孩子的事上另有一番執拗心意,總認為孩子應當自出生起就得到父母真實的珍愛,而不是虛假的、可笑的。
皇帝未曾得到過真實的父母之愛。他的生母深深憎恨他,從懷有他時就想方設法要除去他,甚至不惜拼卻她自己的性命,在無法成功後便日夜詛咒他無法降臨人世。他的生父亦痛恨他,因他的存在使生母難產離世,生父恨他奪去了此生摯愛的性命,內心對他唯有冰冷的憎惡。他的養母亦恨毒了他,她在人前不得不將他視作親子百般寵愛,然而那每一句疼愛的言語後都淬著怨恨的毒汁。他們皆恨他,他們皆希望他從來就不存在於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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