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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將黑時,御駕遠去,臨風榭中只剩蕭珏一人。
他也不知自己留在此處作甚,就隻身站在池邊許久許久,自己也不知自己在想什麼,但見晚風漸漸大了,將一池夏日蓮花搖吹得東倒西歪,水波蕩漾如迭起的潮水,將一物事逐推到池邊。
蕭珏彎身將之撿起,五彩縷系穿著顆顆晶瑩剔透的珍珠,濕漉漉地滴著水,像是落下的眼淚。
蕭珏沉默地將這道彩縷擱在臨風榭的石桌上,默然轉身就要走時,忽然心中一震,猛地在暮色中回頭,死死盯著彩縷末端一大一小的雙翼收尾結。
很多年前在燕宮中的端午日,宮中嬤嬤教小女孩編織辟邪的五彩縷,而小女孩古靈精怪、別出心裁,不依著常規編法,自創了一種雙翼收尾的打結樣式。
在嬤嬤勸說「當一樣大小才對稱好看」時,女孩偏揚著臉笑說道:「那樣千篇一律的,怎能一眼看出是我編的呢,我偏要這樣!」
從在松雪書齋外與她初見時就湧起的特別心念,這些時日以來莫名纏結難解的心緒,驟然間全都湧上他的心頭,凝結成一個明知不可能的猜想,卻又是唯一可解釋他心中所有疑慮的猜想。
暗沉的天色將他攏在無邊幽色中,蕭珏身僵如石,手顫顫地抬起,再將那道五彩縷緊緊地攥拿在手中。
慕煙從長久的昏睡中醒來時,入眼是幽蘭軒寢堂熟悉的蘭草帷帳,似已夜深了,窗戶開著,晚風吹得室內燈火搖搖晃晃。
幽幽的光影中,皇帝倚靠在床架邊,在她睜眼朝他看去時,唇際立即凝起冰雪般的薄涼諷意,「怎麼,沒死成,沒能去地底和慕言團圓,睜眼就看見朕,很失望?」
若放在從前,只要見到這張臉,慕煙便難以克制心中洶湧的恨意。
但許是她如今更能為將來而忍耐,又許是她的心也經受不住時刻的恨火煎熬,恨意都暫壓下厚重的岩石下,一睜眼看見這個人,也能沙啞著嗓音淡淡反問:「我沒死,陛下失望嗎?」
皇帝冷冷看著她,輕嗤了一聲,走近榻邊坐下,甚還將她身上蓋著的薄毯往上拉了一拉,有意「憐」她似的,「朕可捨不得你死,朕對你的皮相身子,還有點興致。」
夜風搖映得燈影如水中藻荇,慕煙唇際勾起輕淡的冷笑。
皇帝問:「你笑什麼?」
慕煙道:「我笑陛下這般好色。」
皇帝並不反駁,就接著她的話笑著道:「朕當然好色,朕從一開始便是圖你這副皮囊身子,不然朕圖你什麼?」
慕煙不語,就靜靜地看著皇帝,皇帝卻難以忍受她這樣看他,他討厭她的眼神,明明她一無所有卑賤至極,身家性命全被捏在他手中,可她眼神卻像是在高高在上地俯瞰他,像在雲端上看塵世泥濘里卑微的乞兒。
皇帝挾著幽沉的燈影俯身,「你在可憐朕?」
「我看陛下確實可憐」,慕煙冷淡無畏地看著皇帝道,「江山皇位,陛下似乎擁有許多,可我看陛下內心像是空空,一無所有,哪日陛下死時,不知這世間有沒有人真心為陛下掉一滴眼淚?」
「朕要那些人的眼淚做什麼,朕不在乎這世上所有人,所有」,皇帝冷蔑地看著她道,「你不覺得自己可憐嗎?永失所愛,想死不能,只能待在朕身邊,一日日地侍奉你在這世間最恨的人。」
不同於從前怒恨滔天的激烈交鋒,今夜他們似乎都很平靜,平平靜靜地看著對方,平平靜靜地說著刀子般的譏諷言辭,平靜地揭開對方的傷疤,平靜地往對方心上深戳。
似是痛快了,就像他每次折磨她時,可為何痛快的背後,卻似乎陷入了更深的空虛與絕望,那樣深不見底,像是汪洋大海要將他吞沒。
皇帝心像是在無盡地下沉,可語氣仍是冷淡無情,仍是深深的嘲諷,「你看看你,為一點情意,生死都不能自由做主,朕要那些無用的情意做什麼,朕只在乎自己。」
她冷漠地望著他,眸子裡似凍著永不會化的寒冰。
忽烈的夜風陡然吹滅了室內的燭火,完全陷入黑暗的前一刻,皇帝似乎望見她眸中寒冰驚顫欲裂,暗色中榻上的纖弱人影似難自控地瑟瑟發抖著,從前無論他如何折騰她時她都不肯示弱,這時在黑暗卻破碎無力地顫息著。
黑暗中,皇帝僵凝良久,終是緩緩彎下|身去,將顫弱無依的她摟抱在他懷中。
彼此可望見對方時,他們無時無刻不想深深刺痛對方,這時在完全的黑暗裡,他緊緊地抱著她,她亦似因極度畏黑而瑟瑟地依在他的懷中,恍然是夢,只存在於這一刻,只存在於不可見光的黑暗裡。
第42章
端午夜後,近月余的時間裡,聖上未再駕臨幽蘭軒。明明端午宴那等情形,聖上似乎十分寵愛姜采女,可偏就從端午起,姜采女似就失寵了。
大多後宮妃嬪自是樂見此事,畢竟太後娘娘再喜愛姜采女,聖上不喜,太後也不能將人硬送到聖上龍榻上。
故儘管都不明其中因由,但眾人見姜采女失寵,以為聖上會將寵愛分給後宮中人,然而聖上卻是清心寡欲,淡待後宮如前。
茉枝、鄭吉等幽蘭軒侍從,從就未弄清姜采女與聖上之間的糾葛,自也對主子的處境無計可施,只是見姜采女此次被聖上冷待後未被禁足,遂都自我安慰,好歹是比從前境況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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