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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卻說:「罷了,抬起頭來罷。」
綏綏咬緊了牙,還是一動不動。
「為何不抬起頭來,害怕見朕?」
很奇怪,皇帝的聲音沉靜,並不讓人害怕。
殿內黃昏斜斜,裊裊的瑞腦香里有清苦的氣息。綏綏餘光瞥見他玄青銀紋的袍角。她聽說的那個皇帝逼死至親,殘殺子嗣,是個不折不扣的暴君。可她抬頭,看到的卻是個雍容雅致的男人,斜倚座榻,寬大的袍袖隨意搭在扶手上,靜靜曬著一角斜陽。
「陛下是萬民之主,小女自然畏懼。而且,小女是罪人。」綏綏磕了個頭,挺起腰來,「請陛下賜小女的死。」
一語未了,那檀木屏風後面一陣響動,衝出個人來,綏綏定睛一看,竟然是李重駿!
他他他……他還活著!
綏綏狂喜過後,陷入了更大的茫然,目瞪口呆地看著他跪到了她前面。也許是因為他的傷,他下跪得不太自然,也更瘦了,穿著夏日的輕袍,肩胛骨都浮了出來。
皇帝淡淡瞥他一眼:「九郎,誰讓你出來。」
李重駿說:「稟父皇,周昭訓出逃東宮,皆是兒臣頑酷所致。東宮巫蠱事發,太子妃亦遭其害,兒臣受小人讒言,以為乃昭訓所為,不顧昭訓病痛未愈,將其幽囚偏室,每日以敝器送飯食飲水。昭訓不堪忍受,為求自保才逃離東宮,請父皇明鑑。」
這都哪兒跟哪兒啊,這真的是李重駿嗎!
但綏綏覺得,雖然李重駿胡言亂語,她的的確確是受了委屈,於是道:「是的,陛下,太子待小女不好,所以我弄傷了他,陛下要賜死小女,小女自甘——」
李重駿回頭狠剜了她一眼,立即又道:「那日驪山湖上,原是兒臣以利刃威逼,與昭訓搶奪之時不慎傷了自己,並非昭訓之過失。」
皇帝哦了一聲道:「依太子所言,昭訓反倒是蒙冤受害的了?」
李重駿堅定道:「是,萬般過錯,止在兒臣一人。兒臣咎由自取,還請父皇勿要遷怒無辜之人,容兒臣帶回東宮好生調教——」
「胡鬧!」皇帝也發怒了,「你還要留她?別以為朕不知情,你那愛妾原出身倡優之流,朕破例親封她昭訓,是為使你收斂心思,今日看,反倒誤了你了。」
綏綏知道自己大禍臨頭了。
果然,皇帝隨即叫來黃門,下令將周昭訓「褫奪封號,賜其自盡」。
綏綏心頭一怔,可也許因為她早就知道有這一天,心裡反而踏實了。她低下了頭,嘆了口氣,卻聽李重駿大叫起來。
「陛下!陛下,萬萬不可啊陛下!」
李重駿倒像是那個被賜死的,驚慌失措叫著父皇,伏在地上,哀哀懇求皇帝收回成命。
「周昭訓……周昭訓並無過錯……是兒臣,是兒臣……」
結果皇帝更動了大氣,恨鐵不成鋼道:「九郎!看看你自己,成何體統!你可還知道自己是誰!堂堂一國儲君,上繼宗祧,你與太子妃離心離德多時,還要賢妃來勸和;下守社稷,而今戰事在即,你又鬧出這麼一番荒唐!若非禁軍連夜搜尋,只怕現在你已屍沉渭水湖,到今日還一味執迷不悟,不辨輕重,叫朕如何安心把遼東三十萬軍民的性命交於你!」
說著說著,皇帝竟然哽咽了。
眾人見此情形,紛紛跪了一地。李重駿也趕緊閉嘴,前行幾步求父皇息怒保重身子。
天吶,綏綏都傻了。
眼前雖是父子吵架,可誰見了不說一聲父慈子敬。哪能看出這二人一個殺子,一個弒兄呢。
綏綏這個小戲子都甘拜下風。
她也跟著做出哭泣的樣子,吃力地理解著眼前這台大戲,忽然有小黃門來報,說是賢妃娘娘在殿外,欲來看望陛下。
皇帝抬了抬手,小黃門領命去了,不一會兒,便引著個穿黛青宮袍的婦人,頭戴珍珠白玉釵笄,簪著一朵素銀絹花,施施然走來了。
這個賢妃娘娘,綏綏認得。
東宮巫蠱一案塵埃落定之後,就是這個娘娘來為李重駿和楊梵音說和,她偷偷瞧見過的。
「臣妾給陛下送香薷飲來,見太子在這裡,本不該進來打攪,偏才上台階,就聽見陛下念起臣妾,倒忍不住進來瞧瞧。別是父子兩個關起門來,說臣妾的不是罷!」賢妃說起話來端莊又溫柔,恰到好處的輕笑,像潺潺流水一樣滋潤,緊繃的氣氛也隨之鬆散了許多。
綏綏覺得她應當是和皇帝很親近的妃子,她行過禮之後就在皇帝身邊坐了下來,接過宮娥手中的扇子,替皇帝輕輕打起來。
皇帝冷著臉不言語,李重駿也依舊伏在地上,小黃門擬好了旨令呈上來,賢妃先接過來看了,嘆了口氣道,
「九郎也太胡鬧了,鬧出這麼大的事,你不知陛下多憂心!身體髮膚,受之父母,那罪女傷了你的身,就是傷了陛下的心,賜她自盡已是給她體面,就是千刀萬剮,也不為過。她的命不值什麼,可若你為此心緒不寧,沙場上一步走錯,便是伏屍百萬,萬民遭殃。不僅你淪為千古罪人,連陛下亦要受連累。」
賢妃蹙起了細長的眉:「九郎,你如何擔待得起!」
就連綏綏都聽出來了,賢妃這話表面上句句針對李重駿,卻像是來說情的,歷數殺她的壞處,說給皇帝聽。
難道賢妃是被李重駿收買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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