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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內官不無歉意地彎了彎腰,說,
「殿下請。」
盤上蓋著錦緞,只有杏黃的流蘇墜在清冷的月光里。看不出是什麼,綏綏不敢去想,可她已經難以克制地想到了——
就像戲上演的那樣。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皇帝要人死也叫做賜死,讓人鄭重其事地送到面前,鴆酒,白綾,匕首,請人任選其一,做個了斷……
事到如今,還有什麼不明白?
他要死了,李重駿就要死了,就在昨夜,綏綏還因為他抱著她太熱而生氣,可是現在,他就要被自己的父親殺死了。
他死前最後的請願,是讓她可以回到涼州去。
那裡有鳴沙山上蒼茫的風,有羌笛,有醇厚的粟酒,有她無垠的回憶,但這一刻,她只想到了涼州的戲園。
李重駿被刺傷的那一晚。
那時也是這樣的好月色,可是隔著四散奔逃的人群,隔著鼎沸的尖叫,她聽不見自己的心聲。今夜的月色卻是靜靜的,照在他身上,也照在她身上,他們不過是天底下的兩個男女。
小戲子有點喜歡那個王爺,可笑吧?
他高高在上,卻又壞透了;他帶給她從未有過的一切,也是她所有痛苦的來源,他看不起她,他另有心愛的姑娘。
可那又怎樣呢。
他就要死了。
萬般種種,都不做數了。
綏綏渾身顫抖,咬住了手背才勉強止住磕絆的牙齒,沒有出聲,眼淚卻流了一臉。
淚眼矇矓中他轉過臉來,竟是笑著的,嘴唇翕動,似乎說了什麼。綏綏忙擦乾眼淚看去,認真辨認出他的話來,
「轉過去。」
他頓了一頓,狀似地彎了彎唇角,
「不要看。」
綏綏難以置信地愣了一會兒,身子一軟,伏在了屏風上。
他轉回了身去,伸手便要去揭開那塊錦布,綏綏沒有轉過去,但她無論如何不敢去看那場景,只得伏在屏風上,捂著嘴哭了起來。
外面是千盞燈萬盞燈的夜晚。
屏風外依然是靜靜的。
她努力不去聽任何的聲音,可鄭內官尖啞的嗓子還是源源傳進了她耳中。
「自古帝王繼天立極、撫御寰區,必建立元儲、懋隆國本,以綿宗社無疆之休。朕纘膺鴻緒、夙夜兢兢。仰惟祖宗謨烈昭垂。付託至重。承祧衍慶、端在元良……」
這次比上次還晦澀,綏綏徹底聽不明白了,好在鄭內官立即又說,
「於二十年四月十三日、授重駿以冊寶。立為皇太子。正位東宮、以重萬年之統、以系四海之心。」
別的不懂,皇太子三個字總還是如雷貫耳。
綏綏真懵了,抬頭看出去,只見木盤裡空蕩蕩的,鄭內官捧著明黃的詔書讀罷,恭敬遞到了李重駿手裡。
他們跪下來,三叩九拜地對他行禮。
綏綏從沒見過這種禮節。直到後來,在冊封太子的典儀上,她看到人們在丹陽門下,成百上千次地對他叩拜,山呼千歲,才知道這是太子特有的禮節。
第五十四章 變天
從李重駿的寢處出來,不過一夜之間,綏綏已經恍如隔世。
不僅是李重駿成了太子,更因為六皇子的造反,還有蕭氏的覆滅——據說他們遠在江南的本家已被抄斬殆盡,而主持這一切的,竟是王妃的哥哥。
不,現在她已是太子妃了。
楊將軍也因此立了大功,被召回了長安。
皇帝與他加官晉爵,封他做鎮遠大將軍,可楊將軍卻以舊傷未愈為由,不僅沒升官,反而向皇帝求了個閒散的差事。
同時交還了大部分的兵權。
陛下當然高興,賞了楊家金銀綾羅無數,又賜給他們萬戶的食邑,還在寒食家宴上當著三宮六院、皇室宗親說,
「太子妃類賢淑皇后也。」
賢淑皇后是本朝開國皇帝的結髮妻子,也是有名的賢后,如此的讚譽,實在很驚人。
她一下子成了長安賢妻良女的榜樣,本來京中時興富麗豐腴的裝扮,只因梵音偏愛素淡,風尚便在一日之間變了。
綏綏知道,其實不止是王妃。
一切都變了。
就像李重駿沒有死在那個月色的夜晚。他也再不會是那個孤零零倒在病榻上的少年。
那個時候,綏綏甚至想,就算和他一起死掉,也沒什麼大不了,可是最終他養好了傷,他走進東宮,他站在丹陽門上受萬人敬拜。
只有她還留在原地。
東宮宴請賓客那日,已經是暮春的五月。遲遲的黃昏,滿城寂寥的煙柳。
綏綏躲在麗正殿的幔帳後面偷看,不知為什麼,覺得很難過。
浩浩的香風吹過,吹翻了她面前的紗帳,露出了她的臉,她忙把帳子拽回來,怕被李重駿看到,連忙走開了。
可沒走兩步,就有個捧著銀盤的小宮娥攔住她,滿面愁容,急匆匆道:「好姊姊,我忽然肚子疼起來,姊姊替我給殿下娘娘添上酒吧,多謝多謝!」
屏風外小太監催促著,綏綏沒辦法,只好慢吞吞地走了出去。
正座一張長長的坐床,李重駿和太子妃並坐。本應先添給太子,她心思很亂,竟先走到太子妃跟前。
太子妃微微笑了笑,不動聲色擋住了自己的酒杯。
綏綏恍然,忙挪了兩步斟給了李重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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