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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憑你老弟的魅力,恐怕本城半數女人都會中意你。」
「說得我好像採花大盜。」是朋友才會這樣口無遮攔,鳴州覺得愜意起來。
在F市他唯一認識的可以稱之為朋友的就是鍾炳麟——殷實的IT企業家,中國南方數字科技業的領軍人物,大前年在多倫多進修時與鳴州一見如故。
鍾炳麟雖已年過半百,但精力充沛酷愛運動,在加國逗留期間總是在私人時間約鳴州出來打高爾夫,後為這位年輕人的學識、球技和風度折服,開始與之稱兄道弟。
鍾炳麟曾直言不諱地承認自己並不信奉經濟學家的話,他信任的不過是梁鳴州本人,他喜歡這個介於老練與誠懇之間的年輕學者。
鳴州身上有些樸素的特質,值得市儈商人學習,他的建議也通常比較有建設性,對研究不深的課題從不輕易發表觀點,更不會迎合時下流行的所謂的「行家見解」。
鳴州來F市不單是為參加峰會和舉辦講演,去年鍾炳麟談妥了一個工程,鳴州作為鍾氏的兼職顧問,負責接洽專業人士,打通部分關節,並在適當時間提供技術理論支持,鍾氏則為某個熱門科研項目出資,雙方互惠互利精誠合作。
有項專題,鳴州追蹤了數年,不願拱手架接給其他機構處理,所以最終決定親自操刀,不過研究的規模有一半取決於募集資金,鍾炳麟是真正的慷慨儒商,並不計較細節得失,很讓鳴州受益。
兩方人馬都急於尋找支持,所以也算是一拍即合,可工程後續事物繁瑣,凡事都要親力親為,雙方又全是一班工作狂,平日分身乏術,東西南北地走動,所以一有促膝長談的機會,幾乎是一分鐘都不肯浪費。
三十分鐘後,鍾府的管家勤姐接到當家人吩咐,已經在門外恭候,鳴州自報身份後,就被客氣的領進了大門。得知鍾炳麟回程還需要一會兒工夫,鳴州遵照主人的意思,在客廳小坐,還幸運得喝上了鍾家珍藏的極品碧螺春茶。
正在無聊時,外頭的花園過道里響起一陣引擎的轟鳴聲,兩輛機車呼嘯而至,還有尖銳的笑聲夾雜其中,這不尋常的動靜自然驚動了正在沙發上翻閱時代雜誌的鳴州,他不由得站起身,下意識地向後走了幾步,朝窗外望去。
之間有兩男一女從機車上跨下,勤姐一聽到響聲就已心急火燎地趕了出去,並在那幾個年輕人準備往正門走進來之前攔住了他們,她走到剛才駕單騎哈雷、戴著頭盔的男子耳邊說了兩句。
那個高大矯健的身影在樹陰的掩映下隱隱透著霸氣,這股駕馭黑暗的蠻力令鳴州感覺新鮮而陌生,他不由自主地傾身探了探,不過當即就後悔了,幾乎在同時,一到猛隼般的視線循著本能,精準地往鳴州的方向橫掃過來。
防護經遮擋了那雙犀利審視的眸子,鳴州一怔,心虛地退了一步,但已能肯定對方有看見了自己。只一剎那,鳴州想起自己是在別人家裡的客人,現在的舉動似乎有些不恰當,如果外頭的男人誤會他在偷窺的話,那可真是大大失禮的事。
就在鳴州匆忙收回目光回座時,一身黑色勁裝的男子已經抬手向另外兩個同伴打了個折返的手勢,然後毫不猶豫地調轉機車頭首當其衝,動作瀟灑地往來時的路線疾馳而去。
窗外揚起幾聲高分貝的抗議,那名剛摘下頭盔的前衛女孩沖另一位男伴發了兩句牢騷,過後才有心不甘情不願得重新跨上車后座,隨後,剩餘兩人也消失在花園盡頭。
勤姐回到燈火通明的客廳,居然有些緊張地瞥了鳴州一眼,覺得要是不向客人交待一句半句更不自然,於是面露尷尬地解釋:「剛剛那位是少爺,年輕人都比較貪玩,其實少也是個好孩子……」
呼朋喝友徹夜不回,這種「貪玩」的程度,也難怪鍾兄每每提及愛子都一副莫可奈何欲語還休的表情。
不說也知道掃了小公子的興,鳴州稍覺不安。
一個有著野性和衝動的大男孩,任何人都沒有資格替他惋惜。
人人都可能經歷一段無法無天刻骨銘心的叛逆期,像鳴州這樣蒼白無味的早熟者對肆意揮霍的人生著實有些嚮往,他跳過了這一段絢爛錯綜的時光,不是因為別人和環境的約束,而完全是他本人的個性情意願使然,與青春無緣也真是活該。
美洲思想開放,男歡女愛稀鬆平常,鳴州骨子裡流著國人血液,沒有被同化,卻也不是老古董,人生得意須盡歡。
說實話,快忘了是否享受過明媚青春,快忘了如何放鬆歲月又可以心安理得,在鳴州看來,每個人都有每人的的生命軌跡,不可改造和複製。
這位大少爺仿佛是家族禁忌,反倒讓人追蹤回味。只是奇怪,像那樣的年紀,不該擁有一對猶如利刃般的眼睛,鳴州倒寧願相信剛剛那一瞬間的攻擊只是錯覺。
鍾炳麟沒有讓老友久等,而鳴州也完全沒有提及方才那一幕插曲,對別人的隱私,他沒有好奇心,亦不想魯莽揭人瘡疤,再熟識的關係也需要維持安全距離,人情做派方面,鳴州又像足洋人。
工作時間總是特別不耐用,一眨眼過去兩小時,東方露白黎明初現,在書房討論公事的兩個男人倒是渾然不覺。
勤姐準備好早點招呼客人,鳴州極少有機會吃到地道的中式生煎包和油條,所以難得放開胃大快朵頤,勤姐在一旁看得眉開眼笑。
鍾炳麟提議:「不如搬到我這裡來,好過住酒店。」
鳴州一愣,自豆漿碗裡抬起頭來:「這怎麼好意思!」
「你人在本市,可要是不住這裡,我怎麼找得到機會隨時差遣你。」
跟鍾氏的合作也算很默契,鍾兄的玩笑話一向溫和在理,忙人的時間不好調配,不在一個屋檐下,一星期都難保碰不碰得上面。
鳴州原本最不喜歡打擾朋友,但見鍾兄面孔誠懇言語謙卑,竟也說不出話來反駁。
諾大一個鍾宅,只余幾名老傭在打理,鍾炳麟與夫人分居已久,獨子又放浪不羈,一家人有一家事,外人看不透,但也大致可以猜得到當家人的處境,要不是用事業心沖淡家庭觀,憑鍾炳麟的性情怎麼耐得住寂寞。
勤姐出來收拾碗筷,聽見主客間的話題,不由插嘴道:「梁先生,二樓的客房非常寬敞,床單隔日就會更換,落地窗還可以看到人工竹林,如果您嫌露台上的畫眉吵鬧,我會把它提到走廊外去。」
勤姐在鍾宅當差十幾年,對來客很敏感,見鳴州對她的廚藝如此捧場,好感倍增,再說,很難得能在銀幕外看到如此英俊倜儻的型男,勤姐自然歡迎他。
主僕都這樣殷勤,鳴州在低頭看看碗裡堪比山珍海味的早餐,有些動心,猶豫幾秒鐘後才下定注意:「要是方便的話……我下午會跟校方說明,下周一我把行李搬來。」
鍾炳麟豪邁地拍拍他肩膀:「這才象話嘛!」
像梁鳴州這樣的人在F市無疑是吃香的,傳媒、學術界、商業團體紛紛相邀。
市內最優質的貴族私立院校,派最優秀靚麗的助教二十四小時接應,並隨時調配專車送他前往各處國立大學參觀。
出乎意料的是,梁鳴州居然是這樣玉樹臨風的風流才俊,看多了地中海腦袋和啤酒肚的所謂權威人士,梁博士簡直可比烈日星光,當之無愧的形象代言。
技不如人不能服眾,貌不如人,女觀眾便會流失過半,貪戀美色是人類亘古不變的本性,學校開始擔心如何有效控制講座場地的人流。
當日,一聽說鳴州要搬去鍾宅,俞曼貞很有些意外,心裡隱隱浮起一層失落,要不是借著「導遊」身份,平時就不是怎麼也容易拜訪他,換個地方,更不好意思找藉口搭訕,看來這場暗戀註定要無疾而終。
曼貞心口不一地說:「住哪裡無妨,博士找到住處更容易適應環境。」
「我也這樣想,這幾日真是多虧你隨行。」
求之不得,多多益善,曼貞暗自祈求,若無其事地指揮司機前往行知大學會場,莘莘學子此刻正夾道守候梁老大。
車輪戰已經開始,鳴州在車上翻開手提電腦鎮定精神,就算是大師級,上講台前也需要深吸幾口氣才能讓思路冷卻下來。
歡呼和掌聲,還有講演前的喧譁,多麼熱烈而熟悉的場面,嘈雜的人群和一張張期待又虔誠的面孔令鳴州動容。
他站到台上,掃視全局,上千人的場地一下子靜下來,他眉宇間有股鎮壓的氣勢,王者般的自信和充滿安撫鼓勵的眼神,沉著的臉龐揮發著謙遜的肅穆,聚攏精氣引人投入。
人們盼望的那個梁鳴州來了,代表權威、示範、風向標,能人都有屬於自己的市場和崇拜者,明朝的報紙會有褒貶之辭陸續刊出,全看當事人的心理承受力。
曼貞與台下那些仰慕者一樣,凝視著那人的風采,眼中放she出痴迷的光芒。她當時在想:他仍然單身嗎?會擁有什麼形式的愛情?有誰參與他的今生未來?到底誰能真實地擁有他?呵,如此完美,總會有缺陷的吧?
上帝造人是公平的,沒道理讓一個人占滿美貌、才華、健康、成功、一帆風順。
鳴州的苦處,外人自然看不到,寒窗數十載,被科學和數字包圍,卻發現實情趣,感情世界空白,沒有與異性產生共鳴的概率,高學位的女性過分理性,又都不是他心儀的對象。
母親在世時從來沒有催促過他的婚事,他一直以為自己活得還算自在,雖然莫名的孤獨時時來襲,可誰不是如此呢?鳴州能夠適時安慰自己,他不奢望小說中才出現的愛情,梁鳴州有梁鳴州要完成的使命,也許命中注定不能享受愛人的羹湯與溫存。
整天下來,工作人員精疲力竭,鳴州的微笑卻沒有絲毫打折,老師、醫生、推銷員,人人都有一對強壯的腿,鳴州也不例外,他有過六十七小時不睡覺的記錄,現在的生活有辛勞但不艱苦。
這座城市算得很買梁博士的帳,本地金融雜誌一面倒的用專版放了鳴州的特寫照片,每個角度都似明星。鳴州拒絕採訪,也不看那些報導,一個人太關注外界的聲音,反而迷失自己。
不注重名,哪裡來利,做學問要做到名利雙收,就要懂得卑躬屈膝,風頭一勁就要學會低調。
鳴州不會自命清高,也不會沾沾自喜,他覺得自己只是世界人口中的一分子,沒必要以為天下唯我獨尊,沒有了他,還會有千萬個替補出現,世情千變萬幻,母親一去,鳴州都看開了。
五天轉瞬過去,三場講演座無虛席,鳴州順立完成任務,回到酒店睡足十二個小時。
醒來時看時間不早了,索性整理一下衣物在傍晚前退了房,然後開車在城裡兜了一圈,有定位儀還是迷路,這就是所謂的人生地不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