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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徹夜不歸,去哪裡了?」女巫開始審問了。
「你管不著。」莫夕說,她已經沒有太多的力氣和索索廢話了。
「你是不是和那個小悠在一起?」
「是啊是啊,怎麼樣呢?」
「你跟他都做了什麼?」索索氣得渾身發抖,她氣急敗壞地搖著莫夕的肩膀,大聲吼道。
「什麼都做了,你滿意了吧。」莫夕說,她並非完全為了氣索索,在她的心裡,被拒絕是一種恥辱,她情願擦拭掉這樣的恥辱,哪怕做一個不潔的人。所以她希望一切真的發生了。
「賤人!」索索狠狠地一個耳光抽在莫夕的臉上,而她卻也哭了出來。她對莫夕的那種看護,是不允許任何人碰她一個指頭的。尤其是男人,在她看來,男人是一種多麼髒的東西啊!
索索忽然軟了下來,她緩緩地坐下來,開始哭泣。她好像從來沒有哭得這樣傷心過,即便是她們的媽媽死去的時候,她也不曾哭成這樣。
那個早晨,莫夕站在客廳的中央,她驚愕地看著她姐姐掩面痛哭。這個鋼鐵一樣堅硬,刀槍不入的女人,哭得竟是那麼傷心。她恍恍地覺得,一切都是這樣的紊亂和粗糙。沒有什麼,能夠讓心安靜,讓愛穩妥。她靜靜地走近自己的房間。從床上躺下來。
黃昏的時候,索索才忽然推門進來:
「我去找他算帳去了!」
莫夕立刻從床上坐起來:
「你瘋了嗎?你去找他做什麼?你對他說了什麼?」
「我教訓了他,讓他以後再也不敢碰你!」索索大聲說。
「他說了什麼,他有沒有說什麼……」莫夕臉色有些蒼白,她想,可能這個大恥辱已經被揭發了,可能小悠會說,根本沒有碰過她。小悠可能再也不會原諒這個誣陷他的女人了。
「他能說什麼?他知道理虧,什麼也不會說的。」索索氣咻咻地說。
「他什麼也沒說……」莫夕喃喃地重複著,「那麼,他是不是很生氣?」
「他生氣?他憑什麼生氣?他有什麼臉來生氣呢?」索索反問道。
「你打了他是嗎,可是他一句話也沒說……你把他打傷了是嗎?」莫夕痛苦地搖著頭,小聲說,她感到一陣心絞。
而索索已經摔門走了出去。
莫夕痛哭起來,她想,小悠也許再也不會原諒她了,她是誣陷他的惡毒女子。他一定很恨她。
第二天,索索走進莫夕的房間,臉上幾乎沒有表情地說:「我們必須搬走,離開這個城市。今天就走。」
莫夕抬起頭,木然地看著索索的嘴唇在那裡動,像一個兇狠又滑稽的木偶,可是她已經聽不到她到底說了些什麼。
她們後來去了柏城。莫夕之所以沒有竭力地抗爭著要回到芥城,是因為她覺得自己沒有臉再去面對小悠了。也許只有寫信,是的,寫信才是最後的方式,讓小悠原諒她並來看望她,然後,然後帶走她——帶走她?這個夢是不是太遙遠了些呢?
「這是我的最後一段故事,好了,現在我在你的面前是透明的了。」莫夕對男人說。男人無比心疼地看著她:
「還在疼嗎?」
「已經不了。」莫夕說。
男人探身過去,開始親吻她的嘴唇。他還沒有好好地吻過她。她也從未被一個男人這樣吻過。那麼地長久,讓人把腦子裡的東西都忘記了,摒棄了,她只是覺得潔白,輕盈,柔軟。像是睡在了雲端。男人輕輕地含著她的嘴唇,像是銜著一枚最寶貴的珍珠。
男人再度和她做愛,他是小心的,輕柔的,他輕輕地親吻她的身體,從頭到腳,仿佛技藝精湛的工匠在雕琢一件完美無暇的工藝品。他甚至親吻她的腳趾,把她的腳趾輕輕地含在嘴裡。多麼舒服,痒痒的,像是被清澈的溫泉水浸著,那冰涼的腳趾很快就熱了起來,莫夕猜測她的腳趾頭肯定變紅了,好像男人給它們說著悄悄話,它們都臉紅了,變得燙燙的。女孩於是咯咯地笑出聲來。而他喜歡她笑,她還是個孩子,她令他心疼,令他想要用盡力氣去呵護她。他是在那么小心地要她,生怕把她弄碎了,碰壞了。
這可能是莫夕這麼多年來過得最奢侈的幾天。在能看到陽光的天藍色房間裡,在像蓬鬆的雲海一樣的圓形大床上,被一個那麼疼愛自己,喜歡自己的男人抱著。他的每一個動作都說明了他對她的愛,小心翼翼的,無微不至的愛。
她甚至喜歡上了撒嬌。她從來沒有對任何人撒嬌,她不知道這也是可以的。她喜歡叫男人抱著她,抱著她去客廳看電視,抱著她去浴室洗澡,抱著她下樓散步。她則用兩隻手臂環住男人的脖子,臉貼在他的額頭上。
「我是吸在你身上的水蛭。你別想甩掉我。」女孩說,狡黠地笑起來。
但是不久男人就要去旅行了。他必須工作,不然又怎麼養活莫夕和自己呢?旅行就是他的工作,他需要拍照,寫遊記,採訪路途中遇到的有趣的人。
「你要跟我去嗎?或者你留在這裡等我回來。」男人問莫夕。
「當然是跟你一起去,你到哪裡,我就到哪裡。」莫夕噘起嘴巴說。
「那麼好吧,我們去旅行,回來的時候,大概你那本寫給小悠的書也面世了。」
「啊!是真的嗎?那太好了!」莫夕跳起來,拍拍男人的肩膀。
莫夕想了想,又問:「我能還住在這裡嗎?」
「當然,這裡也是你的家了。」
「真的嗎?」莫夕眨眨眼睛問。
「真的。」
「那麼,那麼我要把這間屋子刷成粉紅色,再買個粉紅色的紗帳,鋪粉紅色的床罩,你想想看哪,該是多麼奢靡的樣子啊!」莫夕臉上帶著燦爛若星辰的光彩,她興奮地大叫。
「行啊,那就粉紅色。」男人說。
6.夜房間以及男人的臉
他們坐船離開。這還是莫夕第一次坐船遠行,她偎在男人的懷裡,看著窗外的風景,睜大了眼睛仔細地看著大海和遠處的小船。莫夕對男人說:
「我的故事都給你講完了,以後該你給我講故事了。」
「行啊,我每天都講故事哄你睡覺。我的故事可多著呢。」男人摟著莫夕慢慢地搖動。
「我愛上你了。怎麼辦?我也愛小悠,我從前以為我只能愛他,再也不能愛別人了。可是現在我在愛你了。」莫夕輕輕地說。
「孩子,你還沒長大呢。」男人沉默了一會兒,說。
「不,我很確定。你呢?你愛我嗎?」莫夕堅定地說,又小心地問。
「我覺得你是我特別心疼的孩子,總想抱著你,給你呵護。我喜歡你,孩子,我也在乎你。」男人說,但是他還是沒有說出愛這個字。
「嗯,沒關係,遲早有一天你也會對我說,你愛上我了的。」莫夕十分肯定地點點頭。
坐船在海上漂泊多日,莫夕開始暈船。她變得昏昏欲睡。躺在男人的懷裡,醒來的時候就輕聲撒嬌,又抬起手抓抓男人的衣服。男人就俯下身去吻她,像是在安慰她。她就立刻變得很乖,安靜地又睡過去。後來的一覺莫夕睡得格外地長。她做了很多的夢。她夢見男人抱著她爬樓梯,她夢見男人圓圓的鼻子頂在她的鼻子上,她夢見男人一直在親吻她的腳趾,像是古代的禮儀,她是他的公主,他捧在手心的小公主。夢就像一個又一個的洞穴,她接連著穿過,只聽得見呼呼的風聲,又仿佛是上了列車,在疾馳而過。她在夢裡就笑了,她想,會不會醒來就是好幾年過去了?她已經有了他的孩子呢?小小的嬌美的小嬰孩。
莫夕醒過來的時候,嘴邊掛著意猶未盡的微笑。她慢慢睜開眼睛,——不搖晃了,他們下船了嗎?
她睜大眼睛,坐起來——這是哪裡?她再次忘記了她在哪裡。
她環視周圍,頃刻間,她的臉色變得蒼白。她開始全身顫抖,牙齒發出咯咯的聲音。這裡她再熟悉不過了。這裡沒有陽光和新鮮的空氣,這裡只有土黃色窗簾和灰色床單。這裡只有鎮定劑和安眠藥,這裡曾關住了多少她的眼淚和吶喊?這是索索關著她的房間,她再熟悉不過了。一點都沒有變,一樣的黑暗,帶著一股藥味,時刻提醒著她,她是個要定時注she鎮定劑的瘋子。
她慢慢走下地來,她想,這是怎麼了,這是怎麼了,難道關於那個疼愛她的男人的一切,都是幻覺嗎?那是一場夢嗎?不,這絕對不可能,她還記得他的吻,像最甜美的葡萄一樣,濕潤著她乾涸的嘴唇。她還記得他的擁抱,她記得他疊聲喚她:孩子,孩子。她記得他們做愛,她疼過,但此後再也沒有一絲疼痛。因為他那么小心,他看著她的表情,傾聽著她的呼吸。他每時每刻都要確知,她是快樂的。這一切又怎麼會是一個謊一場夢呢?
她撲向窗簾,她又開始撕扯窗簾,她想她需要一點陽光,需要一點真實的光線,照在她的身上,讓她清醒些,讓她知道為什麼她又回到了這裡。窗簾顯然沒有再次釘過,很多釘子和圖釘都散落了。她撕扯了一會兒,就摸到了鐵欞和玻璃。光線開始進來了,露出了半邊窗戶。可是外面還釘著木板,她仍是看不見外面的光景。她用手拍打玻璃,甚至想把它敲碎。然而這個時候,她忽然聽到,外面有人在撬木板——什麼人在幫她?她聽到有人把木板上的釘子一顆一顆鉗下來。終於,木板滑落下去了,只隔著一扇玻璃了,她就看到了男人的臉。首先她可以確知了,一切並不是一場夢,男人是真實存在的,而她和男人間的纏綿也的確發生過。可是這值得高興嗎?這說明了什麼?
莫夕拼命搖頭,她感到自己又來到了崩潰的邊緣。她不能相信,是這個她愛上的男人把她再次帶回了這裡。她雙手握住鐵欞,拼命地搖頭。直到她再次聽到男人叫她:
「孩子,孩子……」男人仍舊那麼輕柔地喚著她。她愣住了,停了下來。她已經滿臉是淚。她抬起充滿怨怒的眼睛,直直地看著男人的眼睛。她忽然變得十分安靜,哀怨地問:
「告訴我,為什麼要騙我,一切都是預謀好的是嗎?從把小悠的照片放在酒吧引我上鉤就是了,對不對?」她的嗓子已經啞了,仇恨總能很快把人燒乾了。
「是的。」男人說,他的眼睛很紅,聲音很低。
「為什麼?你為什麼要幫我姐姐來抓我?」莫夕大聲叫道。
「因為我一直愛她,孩子。」男人坦誠地說。莫夕站在那裡一動不動了。原來如此,他愛索索,卻終是無法得到她,最後淪為了她的奴隸,任她呼來喚去。莫夕忽然笑了,——她覺得男人多可笑,任憑巫女的擺布,早已失去了自己的靈魂。多可悲的男人呢。她就嘿嘿地笑了,然後把臉貼在玻璃上,輕聲地,一字一句地問:
「那麼,跟我上床也是她安排好的嗎?」莫夕狡黠地眨眨眼睛。她看到了男人的痛苦,男人的確身受著很大的折磨,他搖頭:
「不,那不是。我犯了規。我自己也不會原諒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