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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不要輕賤,莫夕,那些男孩兒都會傷害到你!你要遠離他們!」索索總是這樣告訴莫夕,莫夕冷淡地看著她,有時候也會嘲弄地笑起來。索索二十多歲了,可是莫夕沒有看到她和任何男子有親密的交往。她冷漠,她說話絕情,眼神尖利並且惡狠狠的。她痛恨一切的男人,不讓他們接近自己,還有莫夕。她過著修女一般的生活,覺得所有跟男人好上的姑娘都是輕賤的。

    「我可不想和你一樣,變成個老處女。」莫夕恨恨地反駁她道。然後她就挨了一個索索的耳光。索索就扳住她的手臂,把她推到索索睡覺的小房間裡,反鎖上門一天不讓她出來。索索的房間沒有光。窗簾很多很多層,並且用圖釘和釘子緊密地壓好了邊fèng,而外面的窗戶也釘了厚厚的木板,所以根本無法戳破,一點陽光也she不進來。房間的牆壁有小小沙礫狀磨沙顆粒,黯淡無光。床上的床單是灰色,一年四季都是灰色,她有很多套床單備用,但是其實只是從一種灰色換到另一種灰色。她的衣櫃裡只有黑色和灰色的衣服。都是長長大大的袍子,沒有腰身,她穿上就像一個把妖法和暗器都藏在衣服裡面的女巫。索索的確很具備當女巫的天資,她是個臉色相當白的女孩,白得沒有層次,所以缺乏立體感,像是從白色紙片兒上剪下來的。她的手指長而尖利,伸出來的時候,能夠看到明晰的骨骼脈絡,像是乾枯的人體標本。莫夕覺得,索索本可以長成一個美人,少女時代的索索也正是這樣的,可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漸漸走上了長成一個女巫的道路,她一徑地走下去,就有了女巫應當俱有的面容。這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莫夕真的不知道嗎?

    莫夕每一次和索索的爭執,都會被關起來幾天。她掙扎過,但是索索是個力氣十分大的女孩,大得完全和她瘦削的身體不相稱。也許是她從小就做女工,干很多超過負荷的體力活的原因,也許就是因為她那內里已經長成了女巫的心智,也許就是上天對於柔弱無助的女子的一種恩賜,總之她是個力大無比的女子,她總是可以狠狠地抓住莫夕的雙臂,把她推進密閉的房間。

    然而這樣的管束對於一個已經和她姐姐走上完全不同道路,並產生難以填平的情感溝壑的女孩莫夕來說,也許只能使她變得更加激進和叛逆,只能令她們之間的姐妹之情變得越來越稀薄。莫夕變得更加依賴小悠,她用儘自己所有的時間去和他在一塊兒,她暗暗地等待著這樣的一天——小悠變得足夠強大,成為世人仰慕的藝術家,他把莫夕帶走,她跟隨著她這光彩照人的丈夫離開,誰也無法阻止,因為這像是一種天意,理應如此。

    她和小悠一起成長,小悠在她的眼睛裡慢慢放大,他是她的青梅竹馬的朋友,他是她的情人,他是她的親人,他是她的救贖者。

    她和索索的戰爭一直持續著,她對小悠的愛和依戀一直加劇著。唯一的一次是在她的生日,她藉口說要和朋友們一起開晝夜的party慶祝,那一夜她和小悠在BOX酒吧跳舞,酒醉之後睡在酒吧的沙發上。那是第一次莫夕夜晚在外面過夜。她一直記得小悠身上的味道,她記得她的臉貼著了他的臉,呼吸來來回回的交換,那帶給了她回味悠長的記憶,那可能也是一種萌動,令她十分迫切的希望他們彼此擁有,交換,分享。

    那年夏天,莫夕來到了她的十八歲。她和小悠都從高中畢業,毫無懸念地升入著名的芥城大學。莫夕感到了一種蛻變,她認定自己已經完全長大了,——她在仔細端詳鏡子的時候,看到那女孩已經是個齒白唇紅的美人兒,身上有淡淡的花粉味道,就像花兒一樣,要打開了,她輕輕地說,對著鏡子笑起來。

    然而莫夕還是沒有講她為什麼離開了小悠。這一次她甚至沒有用什麼過渡的句子敷衍過去。她的敘述有很大的跳躍,接下來她立刻說到的是,她和索索在柏城的生活,她去了一所非常一般的大學學習文學,平淡,乏味。而索索把新家布置得和從前的家一般無異,她自己的小房間又被封得嚴嚴實實看不到陽光。莫夕看著,就冷冷地說:

    「你還打算把我關起來嗎?現在還有這個必要嗎?」索索不說話,她在給她的窗簾釘釘子,聲音鏗鏘有力,莫夕想,她是魔鬼,身體裡有用不盡的力氣。

    她們在柏城過了一段相安無事的日子,至於有多久,莫夕已經不記得了,因為日子太過平淡就會連季節和月份的標記都失去了。就像死人的心電圖,反正都是一條平直的線了,還會去在意它具體的長短和形狀變化嗎。

    她只是記得她在給小悠寫信。她想用一封特別棒的信來打動小悠,讓小悠立刻衝到柏城來見她,並帶走她——她的腦中永遠都只有這樣一個燦爛美好的結局,她被小悠帶走了。所以她要好好地認認真真地寫好這封信。然而之所以說她對時間沒了概念,也因為這些信都沒有寫完,都沒有寫到需要署日期的地步。所以自然沒有回信,也就沒有回信的日期。她每天只是在寫開頭,坐在陽台上,讓充足的陽光曬著,一字一句寫著,這個時候她心情不算壞,因為她覺得青春很長,信很快能夠寫完,那個美好的結尾很快會抵達。

    在這一段忽略了長度的日子過後,小悠的死訊就抵達了。這個每天都坐在日光下寫著甜蜜的信件,每天都感覺著那個「被帶走」的美好結局在一點一點靠近的少女幾乎瘋了。她要立刻回芥城去看她的小悠。她要問他為什麼不來,為什麼躲起來,為什麼倒下去。她要把他叫起來,她一定得把他叫起來。

    可是回去卻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她那麼衝動,忽略了一直和她一起生活,看守著她的女巫。女巫攔住了她,女巫搶走了她手裡握著的那些沒有寫完的信件。她的新建的密室終於派上用場了,她把莫夕推進去,關上了門。

    此時的女孩已經瀕臨崩潰了。她大叫著拍打著門,撕扯著窗簾。她聲嘶力竭地哭,並且在哀求。她可能從未做過如此的哀求,她一直在平等地抗爭,不低頭,不屈服。可是現在她屈服,她求饒,她跪在地上,大聲地叫著索索,她甚至沒有叫她索索,她叫她姐姐,她不知道,這種血緣的提醒,能不能令索索骨頭裡的血液有一點溫熱起來。她跪在地板上敲打著門,哀求著:

    「姐姐,小悠死了。他死了,你知道嗎?我得去見他,求你了,放我出去吧,我得去把他叫起來。再不去就來不及了!放我出去吧!」

    「噢,姐姐,求你了。你就答應我一次好嗎?我很快就回來,回到這裡,回到你身邊,我不會逃走的,我只是去看看他。他死了,他死了,你知道嗎?」

    「小悠死了,姐姐,怎麼辦?怎麼辦?」

    ……

    她絕食,睡在門邊,醒來就拍打著門,說著越來越絕望的話。她已經沒有力氣恨了,無助的女孩只是想要一點安慰,想要抱著愛人的身體(或者是屍體),她只是想要這些,這最後的一點點。

    「男人都是妖怪。他害得你還不夠嗎?死是他的報應!你絕對不能再回去!」索索在門外對她說。

    一個早晨,索索聽不到莫夕的哭喊聲了,她輕輕打開門,女孩已經暈倒在門邊了。她嘴唇發紫,臉色蠟黃,手指半握著,企圖抓住什麼。索索傷心地抱起她,放在床上。她撫摸著妹妹的額頭,親吻她的臉頰:

    「乖,睡著了就不難受了,睡醒了就忘了。你知道的,姐姐多麼愛你啊,你怎麼捨得離開呢。」她輕輕地搖著可憐的女孩,不斷地親吻她。一個小時之後她才站起身來反鎖上門離開。她去找醫生來。

    醫生診斷莫夕是低血糖所以昏過去的,開始給她輸液。然而醫生還發現,這女孩精神受到了很大的刺激,變得紊亂而易激動。

    「您是說她瘋了?」索索驚異不已。

    「目前還說不準,要等她醒來看情況再說。」

    「不可能,這決不可能。」索索哀傷地抱住莫夕的頭。

    醫生一直沒有離開,幾個小時之後,莫夕漸漸醒來。她睜開眼睛,就看到了一絲從門外面she進來的光,她倏地坐了起來——門開著!她馬上要起身沖向那扇虛掩著的門,可是去被索索按在了床上:

    「你病了,快好好躺下休息。」索索的聲音很溫柔,好像此前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莫夕抬起眼睛看看她,又看了看站在床邊的醫生。她對著醫生大聲說:

    「醫生,我沒有病,告訴她,我沒有病!我要離開這裡,小悠死了,小悠死了,你知道嗎?」醫生仔細地觀察著她的表情,沒有開口說話。

    莫夕掙扎著拔掉手上的輸液管,然後要下床來。可是索索還在按著她,死死地抓住她的手臂。那力氣是莫夕無法抵抗的,尤其是在這樣憔悴的時候。她失去了理智,張開嘴去咬索索的手臂,那是最用力的咬,索索一定很疼,可是她的手臂幾乎沒動,更不會退縮,她只是

    因為劇痛在顫抖,可是她絕對不會鬆開:

    「乖妹妹,躺下去,好好睡,睡醒就好了。」索索又說。

    莫夕怒視著她,又對著醫生大聲說:

    「醫生,你要救我,她不是我姐姐,她是女巫,她是要置我於死地的女巫!她把我關起來,不讓我見小悠,她是最狠毒的巫婆!」醫生的表情仍舊很平淡,好像沒有聽到這些話,只是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她的表情和動作。

    索索一邊緊緊抓著發了狂的莫夕,一邊轉頭對醫生說:

    「醫生,您快給她打上鎮定劑吧,我要支撐不住了!」

    醫生點點頭,迅速從醫藥箱裡拿出了針劑。莫夕還在掙扎,大叫,她知道鎮定劑會令她失去訴說的能力,她必須讓醫生相信她:

    「醫生,求求您了,請相信我,索索是女巫!您知道嗎,十六歲的時候,她把我們的爸爸推進了打開了蓋子的窖井!是她害死了爸爸!她是女巫!」

    醫生顯然沒有相信她的話,在她還嚷著的時候,就抓起她的手臂,把鎮定劑打了進去。女孩漸漸閉上了眼睛,身體軟了下來,她終於倒在床上睡了過去。索索慢慢鬆開抓著莫夕肩膀的手,她死死地盯著莫夕的臉,用很低沉的聲音說:

    「她的確已經瘋了。」

    莫夕和男人坐在舒服的圓床上,莫夕背靠著男人,慢慢地說著這些有關索索有關幽閉房間的事。在她停下來的時候,男人輕輕地起身,給她倒了一杯溫水,遞到她的面前。莫夕仰臉對著男人笑,問道:

    「你覺得呢?我瘋了沒有?」她的眼底一片純澈顏色,教人無限憐愛。男人卻神色凝重,蹙著眉。他緩緩坐下來,把莫夕的頭抬起來,讓她靠在自己的身上,說:

    「我不相信你瘋了。但是如果是這樣,我就必須得接受你的姐姐是殺人兇手。這也是我不願意相信的。」

    莫夕嘻嘻一笑:「誰知道呢,你當我說得都是瘋話也不要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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