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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你為什麼犯規?」莫夕追問。

    「孩子,我確實喜歡你。和你在一起我覺得生活簡單美妙,什麼煩心的事情都不再記得了。」男人終於抬起頭,看著女孩的眼睛說。

    莫夕微笑著,點點頭,然後她勾勾一根手指,示意讓男人靠近。男人就把臉貼在了外面的玻璃上。莫夕小聲說:

    「嗯,我知道的,你是喜歡我的。聽我說,你現在就繞到前面去,把我姐姐幹掉,然後我就可以出去了,你可以把我帶走,我們一起,去哪兒都行?」

    男人看著女孩的臉,還是那張淡淡粉紅色的剛剛長成的少女的臉。嘴唇厚厚的,像水蜜桃,——他記得它的芬芳,他一輩子都記得。還有那軟軟的嬌弱的身體,他總是會記得,這女孩多麼令他憐愛。可是他搖了搖頭:

    「不可能,這不可能的。我絕對不會這樣做。」

    莫夕驟然變了臉色,她變得兇狠,憤怒,她咬著牙齒低吼:

    「難道你就甘心被她這樣利用嗎?她一點都不愛你!」

    男人痛苦地閉上眼睛:「可是現在你也在利用我,不是嗎?我再也不想這樣了,夾在你們兩姐妹中間,像是你們搏鬥的一件兵器。我再也不想這樣了。」男人把臉貼在玻璃上,他流出了眼淚。莫夕隔著玻璃,很清楚地看到了男人凹凸不平的臉上划過兩道清澈的眼淚。他緊閉眼睛,像個少年一樣無助地搖頭。  

    莫夕湊過去輕輕地說:「可我是愛你的,你知道嗎?」

    「可我是愛你的,你知道嗎?」

    「我多愛你你知道嗎,我喜歡你親吻我的腳趾頭,喜歡你叫我孩子……」女孩像是念咒語一般地絮絮不止地說著,男人隔著玻璃,緊閉著眼睛,連連點頭。

    莫夕對男人的痛苦很滿意。她伸出手臂,握起拳頭,衝著男人臉前的那塊玻璃就打過去。玻璃嘩啦啦地碎了,而後面的男人根本沒有躲,他也許看到了,可是他沒有躲,也可能,他早已被女孩那宛如魔咒般的話催眠了。總之,玻璃全部向著他的臉戳過去,有的戳到了眼皮上,有的戳到了鼻子上,還有的就是沿著那行淚跡,斜插進了皮膚里。男人向後仰身倒下了。他在最後有一聲很輕很輕的嘆息。

    女孩燦若桃花的笑容迎著溫暖的陽光綻放著,像花兒一樣,打開了,她微笑著,輕輕地說。她忽然側耳去聽,隔著房間緊鎖著的門,她聽到了外面的腳步聲。

    索索正經過。

    「索索真是個傻姑娘,」莫夕輕輕對自己說,露出得意的笑容,「她肯定在忙著殺死陽光,她想把所有暖的熱的好的東西都趕盡殺絕,不讓我看到,可是她多麼傻啊,陽光已經she進來了,照得我全身都是,不是嗎?」  

    她懶洋洋地抬起腳,放在窗台上,讓充裕的陽光好好地曬曬她的腳趾頭。那感覺似曾相識,就好像,就好像被溫暖的嘴巴含住了,女孩想。鼻子上的珍妮花洪水來到棉花鎮的時候是黃昏。這一天天黑得特別晚,不知道為什麼賣蘋果的小販沒有收攤,做炒貨的機器也還轉著。主婦手裡抓著晚餐用的白米,但是她站在灶前很久都沒有把米放進鍋子裡。所有的一切好像都在等待天黑下去,而天黑又在煩躁不安地等著什麼。彩霞像咬破嘴唇的血一樣一點一點滲出來,漸漸地漾得整個天空都在晃悠。

    女傭剛給他換過一件秸麥色的睡衣,他現在滿身是一種肥皂的香氣。這是吃飯前的一段時間,他從躺的位置能夠看見一點天空。天空很明亮,特別紅艷。和很多黃昏一樣,他聽著收攤前的小販們最後的奮力吆喝漸漸睡去。然後,他就聽見了大水的聲音。然後是此起彼伏的婦女叫喊聲,小孩子的哭聲,房子坍塌的聲音,牲畜的哀號聲。他再看出去的時候他覺得整個天空都要被掀起來了。

    花了幾分鐘的時間,他確信他的猜測是正確的,一場洪水來了。起先的幾分鐘他很煩躁。他聽見有個彪壯的漢子吆喝的聲音,他猜想那個人一定在帶領全鎮子的人逃命,於是他就無緣無故地不安,不停地晃動身體兩側的手臂。但是大家逃離開得很迅速,很快整個鎮子就只剩下水聲了。他也就緩緩地安靜下來。他輕輕喚了兩聲女傭的名字,沒有人應答,他確信所有的人都應經離開了。這個時候,已經有小股的水沖了進來,最先漂浮起來的是一隻墨綠色塑料盆。  

    她進來的時候他正打算和上帝說說自己的遺願。其實他沒有確切的願望,於是只好回憶起從前的事情,希望找到一些遺憾讓上帝幫助來彌補。然後她就進來了。她是漂進來的嗎,因為她是一個很矮小的老太婆,還沒有拿拐杖,幾乎無法直立,更何況行走。她險些被那隻飄浮的塑料盆絆倒,可是她仍舊不看腳下,她看著他。定定的眼睛看著他。很奇怪,她並沒有被他的樣子嚇壞。相反的,她很快叫出他的名字。他沒有聽錯麼,在巨大的水聲和盆器碰撞的聲音中,他聽見這個小老太婆叫出自己的名字:

    「匹諾曹!」

    「我是珍妮!」老婦人好不容易抓住床頭的把手,把頭俯下對他說。他有些不喜歡別人在這個糟糕的時候來探望他,可是他不得不承認珍妮這個名字在他的記憶里還是一個使他感到舒服的符號。他和珍妮,他們有多少年沒有見面了呢。四十,四十五,也許更久。在他的腦海里,珍妮是個兩腮長滿雀斑,腦袋圓鼓鼓的小丫頭。她現在像個被農夫放棄的爛蘋果一樣在荒野里寂寞地經歷了苦難四季。

    「珍妮,你自己逃命去吧,你瞧,我是不能動的了。我的鼻子已經太長了,我早已無法站立,我只能躺著這樣生活。」他和珍妮的目光都聚向他的煙囪一樣高聳的鼻子上。他想珍妮已經發現,他的房間是特製的,天花板格外高,可是即使是這樣,他的鼻子幾乎還是牴觸到了房頂。鼻子像一棵惡劣環境下生長起來的樹一樣布滿了劃痕,很多地方已經缺損,圓形橢圓形的窟窿像一顆一顆不能瞑目的眼睛一樣躲在這遲鈍的巨蟒背後。鼻子已經變得很細了,只要稍微劇烈一點的風一定就能把它折斷。  

    他幽幽地嘆了口氣,說:「其實這並不是我最難過的事情,我最難過的是,因為我只能躺著生活,我的所有眼淚都流進了自己的嘴裡。」

    在這個瞬間,匹諾曹想到,也許他的遺願應該是能再度坐起來,淋漓酣暢地淌一回眼淚。說不定那些水能夠比這洪水還大呢。

    珍妮第一次遇見匹諾曹的時候是在她家的後花園。十歲的珍妮剛剛學會簡單的手工編織。她搬了一隻小板凳坐在葡萄架子下面,午後的陽光把她的臉曬得紅燙燙的。薔薇的香氣在那一季很盛,匹諾曹正是躲在薔薇花叢的後面。他穿了一雙紅色的亮晶晶的木頭小鞋子。珍妮非常喜歡紅色,所以她對紅色是很敏感的。她眼睛的餘光和那紅色小鞋子的光芒給碰上了。她大叫了一聲:「是誰在後面?」薔薇花從里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然後這個木頭小孩就走了出來。他那時候會的表情還很少,甚至不會臉紅。

    「就因為你是木頭的,他們就欺負你麼?那他們幹嗎不去欺負他們家的桌子,看他們的爸爸不揍他們!」珍妮忿忿地說。匹諾曹沒有說話,他仔細看著他和她的身體,的確不一樣:珍妮是粉嫩嫩的顏色,他的膚色要更加黃,還帶著剛漆過的一股刺鼻的油漆味道。他真希望每個小孩身上都是澆了一罐油漆的,黃乎乎的最好最好了。

    「他們是用火柴燒你嗎?你沒有真地被點著了吧?」珍妮又問。匹諾曹搖搖頭。  

    「那可是,你真的是你爸爸做出來的嗎?就是把燒柴的木頭釘起來這麼簡單嗎?那我也能做一個木頭小人嘛?」珍妮碰碰匹諾曹硬邦邦的手臂,好奇地問。

    「是我爸爸做出來的。可你不行。我爸爸是個了不起的木匠。」

    珍妮有點喪氣,就沒有繼續提問。他們兩個就站在她家的葡萄架子下面很長時間,珍妮才想到,匹諾曹的心情應該更加糟糕。於是她拍拍匹諾曹木頭匣子一樣的肩膀,十分用力地說:「不要緊的,他們都不和你玩,我和你玩的。我喜歡木頭小人」。匹諾曹抬起頭來看著珍妮,他覺得他應該表示一下感激,可是他不會呢。連眼睛也沒有cháo濕一下。那個時候我們的男主角還沒有學會哭泣。

    「聖誕節的時候,大家會互相送禮物。聖誕樹在屋子當中央轉啊轉啊,火雞在鍋子裡跳啊跳啊,可有意思了。」珍妮在聖誕前夕的時候把一個美好的聖誕藍圖描繪給匹諾曹。可是聖誕節到了的時候,匹諾曹發現,聖誕樹和火雞都沒有來他家。他的爸爸坐在躺椅上打磨一隻昂貴的木頭菸斗。時間過得非常慢。匹諾曹已經第五次溜出門去扒在別人的窗戶上看。綠色的高個的亮閃閃的傢伙站在中間,大家圍著它團團轉呢。

    匹諾曹坐在門口的台階上傷心難過,嘈雜的鈴鐺聲中他昏昏欲睡。直到後來他被珍妮拍醒了。珍妮那天的臉是糙莓色的,她肯定吃了很多好的東西,手舞足蹈地來到匹諾曹面前。然後她立刻感覺到匹諾曹家很冷清,黑洞洞地不見一盞燈。  

    「你爸爸可真是個怪人。他沒有一個朋友嗎」。珍妮把糙莓色的臉貼在窗戶上望進去。她看見木匠一個人幽幽地地坐在房間中央,嘴裡叼著的菸斗忽明忽暗。

    「算了,別去管他,我給你帶來了聖誕禮物!」珍妮從斜挎包里拽出一個軟綿綿的東西。

    「是什麼是什麼。」匹諾曹大聲說,他感到自己的臉也迅速變成了糙莓色。他覺得自己的內心就像鼎沸的泉子一樣汩汩地冒著熱氣。

    「哈,是我織的一件厚外套。你穿上就沒有人能看出來你是木頭的了!」珍妮把一件毛絨絨的藏青色外套從袋子裡抖出來,但是她並沒有立刻把外套遞到匹諾曹的手裡,而是雙手舉起它來,高過頭頂。

    匹諾曹等待這句話說完都覺得漫長,他急切地說:「啊,你多麼好啊,我多麼愛你啊,珍妮。快給我快給我!」然後一隻手拉住珍妮的胳膊,另一隻手迅速抓住那件已經屬於他的外套。其實外套相當粗糙,已經有好多地方脫線,露出白花花的里子。可是它是匹諾曹有生以來的第一件衣服,它將使他獲得一個男孩的真生命。

    匹諾曹抬起還不怎麼能打彎的胳膊,費力氣地伸進外套袖子裡。末了他一絲不苟地系好每一枚扣子。然後他衝到大窗戶面前仔細看看自己,又轉了一圈。  

    「現在,你還能看出來我是木頭的嗎?」匹諾曹縮了一下身子,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小心翼翼地問。

    「厄——,你說話的時候要閉緊嘴巴。不然,大家就看見你嘴裡的大釘子了。」珍妮走前去,掀起匹諾曹的上嘴唇,看著裡面密密麻麻的釘子,皺了皺眉。

    洪水繼續漫近來。他側目一看,水已經沒過了珍妮的小腿。她顫巍巍身子幾次險些栽進水裡。他有一點躺不下去了,現在好比他安閒地在船上,而她在水裡緊抓著船掙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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