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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故事?那很單調,會令你失望。」男人說,但是他的語氣有些猶豫,一場訴說在即。

    「沒關係,就是隨便說說,比如,你來這裡之前在哪兒,做著什麼。」

    男人想了想,點點頭,同意說一說他的事。吉諾叫過咖啡店的女侍,她又叫了一杯拿鐵咖啡,她聽著吧檯的咖啡機嗡嗡地轉起來,而男人富有哀彌的磁性的聲音漫散開來的時候,忽然覺得,生活是這樣的美好,從來也沒有,這麼美好過。

    「你常做夢嗎?」男人這樣開始訴說。

    「不,幾乎不做。」吉諾回答,這的確是個令她十分灰心並且感到羞恥的事情。她幾乎沒有一個夢,連對美好生活的臆想都是不曾有的,這是多麼可悲的事。

    「嗯,」男人點點頭,「我從前也不做夢,我是說,大概十五年裡,我什麼夢也沒有做過。日子就像死去的人的心電圖一般,是一條沒有波紋的直線。」

    「嗯,嗯,是這樣的。日子對於我也是如此,沒有任何玄機,乏味地真想永遠閉上眼睛打著瞌睡。」吉諾顯得有點興奮,她連連點頭,她覺得男人的比喻太正確了,這正是她的感覺,日子就像死人的心電圖。正是如此,然而卻從來沒有人因此和她做過交流,她也沒有對此細細想過,每個日子都仿佛一個囫圇的棗,被她一點汁水也不滲透出來地吞食著。這忽然間被男人說破,她有些百感交集。  

    「不過,」男人聽完吉諾的附和,又說,「我最近開始做很多夢。忽然之間,做很多的夢。並且夢的內容大致相同,都是回到從前的同一時間,同一地點。每天晚上一躺下,就好像套上了韁繩的馬,身不由己地非得要到空曠的場子上跑上一遭,真讓人著惱,最後終於決定回來看看。」

    「你是夢到這學校?」吉諾明白過來他夢得是學校。

    「嗯,是啊。」男人說。

    「那你夢到這裡發生了什麼。」吉諾又問。

    「什麼也沒有,只有她的臉。」他輕輕地說。聲音像是發生在清晨的易被忽視的薄霧,卻幽幽地漫過來,蒙住了吉諾的視線。

    「誰的臉?」吉諾疑惑地看著他,而他已經像是進入了一個深暗的山洞一樣地,隔著薄霧,她看到他的臉色蒙上了一層從冰冷的大岩石上揩下來的塵灰。

    「她的。」他說。

    4)他十分清楚,有關她的臉的夢陡然變得清晰是在母親死後。上一個周的他的母親死於肺癌。她在臨死去之前的一段,忽然變得十分不安穩。她不停地在床上翻動,不斷地穿過厚重渾濁的夢,清醒過來,用清楚得驚人的聲音喚他,用力抓起他的手。他知道她要對他說什麼,她是要他老老實實地呆在這座城市,不要再回到B城,不要去做不應該的事。她十幾年如一日地重複著這樣的話,已經令他十分厭倦。他一直忍耐著,他也知道,在她最後彌留的時刻他理應繼續忍耐,然而卻不知是怎麼了,他忽然變得十分不耐煩,縱然是她即將死去,他也無法被打動。他站得離她的病床有相當的一段距離,漠漠地看著她。他感到炎熱,其實已經是秋天,他穿得也很少,可是他感到十分燥熱和口渴。很多個小時裡,他坐在醫院外面的長椅上,精神亢奮,無法進入片刻的睡眠。在這些時候,他感到母親好像是一塊阻擋在他和睡眠之間的巨石。他現在被困住了,坐立不安,到處亂撞。他想也許只有等到她死去,他才能解脫,才能好好地睡下去。  

    最後的時刻,母親還在喚他,一遍一遍,她伸直的枯瘦的手臂,宛如藤蔓般纏繞住他的手臂,他被拉到她的臉前:

    「不要回去。」她的聲音因為過分用力而顯得有些惡狠狠。然後她收斂了呼吸。那藤蔓就像鬆弛的橡皮筋一樣無聲地垂落下去。

    他忽然感到了如釋重負。

    他回到家整理母親的遺物。他把屬於母親的東西都斂在一起準備燒掉。房子驟然變得空了,也陌生起來。他環視這套空洞的房子,懷疑這是否就是他和母親一起生活了十五年的地方。他曾是多麼痛恨這房子,這裡是暗仄的囚籠,cháo濕得令記憶不斷地生出森森入目的綠色苔蘚。

    他一直記得在最初搬來的那些日子。來的時候,他帶著一隻被洗得空空的胃,幾乎是在昏迷中,被母親帶到這裡。他緊緊地把眼睛閉上,希望再也不用睜開。母親叫人打好鐵門,安裝了三道門鎖,陽台也嚴嚴實實地封好,兩道相隔的鐵欄杆近得只能伸出一隻手,並且用厚厚的紗窗隔絕了外面的玻璃。家裡沒有刀具和任何利器,連剃鬚刀也不給他留下。他被關在一間用軟布包了牆壁的小房間裡。只有床和吃飯的小圓桌。他躺在床上,藏在被子裡希望不要被勁猛的陽光照到。

    母親一直陪著他。她總是搬一把椅子坐在他的床邊,直直地看著他,臉上沒有任何好惡,喜怒的表情。那時他已經不再流淚。他也終不能逃避地睜開了眼睛。他也直直地看著她。他們什麼也不做,只是這樣對坐著,有時候聽到隔壁的劣質音箱放著沙啞嗓子的男人唱出的情歌,有時候聽到遙遠的樓下街道開過一輛哀聲大作的救護車。還有他的卡通電子表,作為珍惜的寶貝,他一直帶著,他們聽到它滴答滴答地響,像個穿破了塵世的木魚,讓他覺醒,讓他在這裡永遠地沉寂下來。直到中午母親走出去,他能聽見上鎖的聲音——他被反鎖在房間裡。然後母親下樓買菜,之後他能聽到廚房裡烹烹炒炒的聲音,直到房門再次打開,母親端進來幾個盤子,裡面是熟爛的蔬菜或者肉泥之類的東西,絕對不會出現整條帶刺的魚,因為他曾企圖利用鋒利魚骨卡在嗓子口的辦法弄死自己。  

    甚至連餐具也都是塑料的,因為他也曾嘗試過用瓷碟子的碎片割腕自殺。在他一次又一次為了爭取死亡和母親做的鬥爭中,他都以失敗告終。而一次又一次,母親改換著這個家裡的一什一物,像是一個通過修築自己的城池不斷強大起來的首領。沒有瓷器沒有刀具,沒有尼龍繩子沒有沉重的鐵器。她還給他吃藥,讓他沒有力氣掙扎反抗或者逃跑。他越來越難以得逞。

    他就在這狹促的房間裡吃飯睡覺,用痰盂大小便,剩下的時間就是坐著,和母親面對著面。他們一言不發,房間因為太靜,能夠聽到彼此的呼吸。他的呼吸總是很急促,由此可知他仍舊活在對一些往事的沉湎和深陷中。可是母親只是冷靜肅穆地坐在他的對面,宛然是一尊值得景仰和膜拜的菩薩塑像。然而她又是如此尋常,只等著下一頓飯時間的到來,起身出去做飯。

    他若無其事地吃喝發呆,然後伺機自殺,他試過割腕,吃藥,撞牆壁,企圖跳樓吞咽魚骨……可是母親的力量是這樣的巨大,她一次又一次挽救了他的生命,她被他手中的刀劃傷過,她被他的掙扎踢得傷了踝骨,可是她還是堅強地挽留他。並且她不對他大發脾氣,她甚至很少言語。她只是默默地任他折騰,照常地收拾著殘局。

    日復一日。直到很久之後一個大雨初晴的午後,暖和溫好的陽光she進來,那一刻的眩目  

    是他始料不及的。他像是被棒子打醒了。他借暉光端詳著母親的臉。他發現她已經老去了那麼多,她曾是優雅而一絲不苟的女子,腦後的髻總是整整齊齊地高高挽著,在固定的位置插上一根絳紅色鑲滿水晶顆粒的簪子。可是現在她的頭髮很亂,白色的也不算少,搭在她很久沒有修過的眉毛上,像是好幾季沒有人過問的野糙。她雖然這麼端好靜穆地坐著,可是他發現她毫無氣力,縱是她努力地挺直身體,亦帶著無法扳直的彎度向前傾斜。他覺得她像是個漏洞百出的木偶,牽強地站在台幕前,艱難地應付著,只等著落幕的一刻。她是這樣的不可一擊。

    因著他和母親上一次激烈的爭執,母親的腳踝受了傷,現在仍舊腫著,曾纖細的小腿上好像忽然結了一個碩大的瘤。應該會是多麼疼,可是她從未說過。她宛如一面默無聲息的牆壁,一次一次無聲地把他狠狠發過來的球擋回去。

    倘這不是因為她那麼地疼愛著他又是因為什麼。

    倘這世上除卻如此姑息放縱他的她,他還剩的什麼。

    他張了張嘴。母親看到了,她立刻站起來,問:是要解手嗎?

    他搖了搖頭,終於張開嘴。因為太久沒有說話,他用力了好幾次,嗓子口才有了振動。他說,你以後不用再守著我了,我想通了,不會再尋死了。  

    母親的嘴角僵硬地被牽動了一下,她的表情如一個小女孩兒一樣地委屈,哀怨地問:是真的嗎?

    是,他說。他注意到他那已經迅速衰老的母親的整個身體都在顫動。他甚至有些擔心她因為過於激動而昏過去。

    母親又說:能不能答應媽媽,永遠也別離開媽媽,更別再回B城去?

    他想了想,說好。

    然後就是十五年。有時候忽然想起,他會對這個數字十分懷疑。十五年應當是多麼長的一段時光,可是竟然那麼輕易地讓他過成了短短的一束,像是嗖的一下,就從他的眼前飛掠過了。而這是確切的,十五年裡,他和母親兩個人相依為命地生活在這套房子裡,他們之間的話越來越少,最終把日子過成一種簡單而機械的重複。母親找到一份紡織廠女工的工作,每日清早上班,天黑回家,很是辛苦。起先他每日呆在家裡,看看電視,買菜,燒他和母親的飯菜。他想要出去工作來幫母親,然而那一年他才只有十七歲,母親始終不同意。直到他過了二十歲的生日,母親才勉強同意他到街口的小型超市打零工。他做過收銀員,倉庫保管員。但是他的腦子卻因著從前的事明顯受到損傷,不能記得一些確切的數字,總是出錯。他一次次被辭退。最後他在這做小城的遊樂園裡找到一份輕閒的工作。遊樂園裡早年建了一個觀景塔,現在因為陳舊而很少有遊人登上去遊玩。後來遊樂園買了一架十分高級的望遠鏡放在上面,一元錢可以看一次。望遠鏡的功能強大,一直能看到毗鄰的城市。甚至某個居民樓上正在拌嘴的夫婦。於是開始有了遊人。他找到的工作就是看管這架昂貴的望遠鏡,並且對遊人收費。他對於這個工作十分滿意,因為他在沒有遊人的時候,自己站在鏡前觀看,一直可以看到B城去。他堅信,遠處那蒙蒙的一片顯現著微略的暗紅色的,就是B城。  

    像額頭上的一塊血斑。他想。

    他就這樣,白日裡坐在觀景台,懶洋洋地倚著牆壁,眯著眼睛望著那架望遠鏡。他也會格外好心地讓沒有錢的小孩子湊上去觀看。他現在在一個很高很危險的地方,他望下去看到行人像是倉惶的螞蟻,然而他卻一點跳下去的欲望也沒有。他只是知道,他媽媽在等他回家吃飯。

    他和母親,除卻母親上班的時間,都會呆在家裡。嘗試各種新式的菜餚,收看乏味的電視長劇。生活中始終是他們兩個人,除卻工作中必須打交道的他的或者母親的同事,他們沒有朋友。他也沒有過任何女人,從來不會和女人搭腔。母親亦沒有再嫁,儘管他們剛來到這座城市的時候,母親還是個不到四十歲的風韻猶在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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