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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貝,你放下這刀子。它很鋒利的,乖,放下它,它會傷了你。寶貝寶貝,放下,不,不要舔,上面紅色的東西不是糖漿。它不甜的,它是苦的。親愛的,爸爸這裡有糖,來,放下它,不要舔了。爸爸給你拿糖來吃。對,把刀子放在我的黑色皮包里。你看,它還有其他的鐵玩意應該呆在一起。它們都是粗傢伙,它們都長得不好看,我美麗的寶貝要離它們遠一些。你會為什麼喜歡它們呢。它們是爸爸的工具。你是想拿起它們幫爸爸來幹活嗎。爸爸會用它們給你媽媽做條船。然後,然後爸爸還可以用它們來建我們的城堡。嗯,孩子,你聞到海水的腥味了麼。我們就要到了。你喜歡海嗎,你從來沒有和爸爸說起過呢,你喜歡海嗎。你媽媽她喜歡海,嘿嘿,等一下她就會讓你看看,她能夠漂多遠。她躺在我們做的白色船上,一動不動地聽任水的擺布。真溫順。溫順,嗯,你媽媽從來都不是溫順的女人。她喜歡和我作對。她唯一依順我的事情就是生下了你。哈哈,她多麼後悔啊。她生下你的那個夏天像母豬一樣的肥胖。我帶著她從醫院回家。她懷裡抱著你。忽然她經過一扇玻璃,在裡面看到了自己的樣子。那是她生了你之後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樣子。她自己嚇了一跳。她非常憤怒,她幾乎要跳起來了。她把你高舉在手中,她幾乎要把你拋出去。你真是個勇敢的小人兒,你居然沒有哭。我一把把你搶過來。你那個時候就應該知道,爸爸是多麼愛你的。她這個瘋女人!她永遠只在意她自己。哈哈,那一刻,她是多麼可憐啊。
公路
公路是環山的,離海也不遠。
山可能沒有名字,也可能有太多名字,每個旅行的人都興致盎然地給它一個名字。
矢車jú淺淺地長在山的腳下,公路的兩邊。顏色是蒙蒙的紫色,像是一場秋天早上沒有睡醒的霧。雜糙在這片熱帶地區異常茂盛,它們從根部就緊緊地糾纏住花朵,像是在求歡。大雨來到的時候好像這一季所有的糙都悄無聲息地倒下去了。像醉漢的眉毛一樣雜亂。
這裡也許從未算過一處風景。但是總是有人來。來私會,來攀援,來跳海,來搶劫,來睡一會兒,來尋找財寶。
應該是有墳墓在半山坡。因為黃昏時刻剛剛到,山坡上就顯現出一道一道明晃晃的白色。當雨水從山頂直衝而下的時候,白色的碑牌發出跌跌撞撞的聲音。
公路並不算陡峭,可以接受非常快的車速。有過汽車在轉彎處掉下去,撞壞了欄杆,很多紫色jú花也跟著沖了出去,摔了下去。像蝴蝶們一樣在山谷中間長上了飛行所必要的翅膀。
之後這一帶變得很荒涼。本來就是這樣,私會的,攀援的,跳海的,搶劫的,睡一會兒的,尋找財寶的,都可來可不來的。他們又去命名別的山了。
卡車飛快地在公路上駛過去。濺起的雨水非常熾熱。有一塊被主人失手丟掉的檸檬糖從車門處的巨大fèng隙里滾了出來,學著蝴蝶們,學著野花們,去向山谷了。
3)寶貝,你還在哭呀。你聽,雨已經小了。我們到了。你抬起頭來看看,是海呀。你看,許多小貝殼都來歡迎你了。
好了我們下車吧。來,下來吧。
親愛的,你幫爸爸提著這隻包好嗎。它的確很重,好吧,你不要提了,你只是自己玩吧。爸爸去把你媽媽搬下來。
哦,寶貝,雨還是很大的,你把傘給爸爸拿出來好嗎。就在爸爸的黑皮包里。你看你媽媽的臉都淋濕了。她今天還化了妝。現在都被水沖開了。她今天早上坐在她的梳妝檯前非常認真的化妝。她今天肯定有約會。可是她沒化完,她就睡下了。嗯。是我把她橫過來,幫她化完。你湊過來看看,寶貝,你媽媽今天漂亮嗎。她的眉毛是我畫的,你看它們多麼好看啊。
寶貝,你就站在這裡吧。給你媽媽撐著傘。你坐在她的身上吧。她今天睡得很熟,她是不會醒的。她不醒,也不會疼的。你坐在你媽媽柔軟的肚子上吧。再最後跟她親近一會兒。然後你就可以給她撐著傘,她的臉就不會髒起來。爸爸的車裡有做船用的木頭。我去拿下來。你就坐在這裡吧,你看著爸爸幹活好嗎。
嗯,寶貝,你看著白色木頭多麼結實。來,從黑色皮包側面掏出些釘子來給爸爸。你知道是什麼樣的嗎。對,就是那種最長的,銀閃閃的。好的,給爸爸吧。我們把它們釘在木板上。
哦,寶貝你在幹什麼呢。你怎麼用這釘子在你媽媽的裙子上戳了一個洞呢。這可是你媽媽最喜歡的裙子了。她今天有約會,她都穿了這件裙子,她肯定是最喜歡這條。是啊,她今天怎麼能又去約會呢。她又去見別的男人了,還穿著她最喜歡的裙子。可是,寶貝,她今天被迫改變了計劃。她沒法去了。她被我們帶到了這裡。她現在得好好潛水去了,她不能赴約了。哈哈,我們勝利了。
可是你這個小野蠻,怎麼用釘子在好好的裙子上打洞呢。你不喜歡你媽媽了嗎。她是的,她是個壞女人,可是她現在很溫順了,她的肚子還是這麼軟,我們應該原諒她,你說是不是啊。
海
海在一個黃昏的雨水裡輾轉反側。這是一片很少被打擾的海。她在多數時候可以隨時進入夢鄉。她進入夢鄉的時候,海cháo看來並不強大,可是迂迴曲折,零碎的夢魘星羅棋布。她非常喜歡在下雨的時候睡過去。她讓她的波浪任由兇悍的雨水狂風擺布。她喜歡她自己看起來更加具有母性的溫情。
貝殼像尖利的兇器一樣一片一片嵌進沙灘里。上面還星星點點地帶著從某個赤腳的孩子身上搶奪下來的血。
大片的沙土在這裡堆積。有些動物的溫暖的洞穴被這場來勢洶湧的雨毀了。坍塌的聲音層出不窮地從海的神經里發出,圍困的動物最後時刻的回光,此刻沒有什麼比絕望更加明亮。
海看上去像這個下雨天裡做的夢一樣冗長。看不見明晰的盡頭。礁石沉靜地躺在海起伏不平的胸脯上。海的心跳很動人。礁石想做什麼沒有做。礁石一直是被別人追求著的。都有過一些什麼樣的東西撞到過礁石上呢。大風浪里船隻,迷途的海獅,從天而降的直升飛機,一個游水的孩子。會有多少個靈魂在這裡磕磕碰碰,無比虔誠地來到礁石面前。
海邊的腳印,龐大的,小巧的,都將被掩埋。海邊的所有聲音,木砌,石割,聽起來只是沉睡中的寥寥的耳語。海並不明白要發生什麼。
4)啊,寶貝,你看到我們的新船了嗎。它是不是很好看啊。它是不是和你親愛的媽媽很相稱呢。你不要跳上去。它太小了,盛不下你的。它是給你媽媽一個人的。你媽媽會很喜歡它的。來吧,孩子,你站起來吧,從你媽媽的身上起來吧。跟她道個別。我們都原諒她了,不是嗎。儘管她給我們帶來恥辱,可是那些都是從前的事情來,親親她的臉頰吧。你純潔的小媽媽,今天她就要徹底被水沖刷乾淨了。
好了寶貝你的媽媽已經上了船了。你看多麼合適她啊。把你手裡的野花拿過來。放下去。嗯,它們和你媽媽的裙子很相稱。
來,跟在爸爸的後面,我們送你媽媽下海了。多麼美妙的旅行啊。你的媽媽在水底下游水,你的媽媽是美人魚。你的媽媽她永遠都在這裡,我們只要來就能找到她,這多麼好啊。她不可能逃離我們,她不可能去赴亂七八糟的約會,她不可能把她的嘴唇印在大鬍子臉上,她不可能用她的小腳趾挑逗別的男人!我們要這裡的海幫我們看住她。看住她,她就永遠只屬於我們。
幫幫爸爸,我們來推船了。我們一起用力。嗯。就是這樣,弓起身子,使勁,1——2——3。
哦,再見。寶貝來和你媽媽說再見,說你永遠愛她。
1——2——3——
使勁推啊。
幹得好,我親愛的邦妮。
嗯。再——見——,再見,親愛的。
船
白色木頭,像一副瘦削的骨架。李子紅色的裙子在海水裡像一塊粘稠血跡一樣氤氳開來。駛向海中央的時候,船忽然像獲得飛行的鴿子一樣快樂。其實礁石有最柔軟的懷抱,你們誰也不知道。誰殺死了五月1)她記得街角就是他的攝影工作室。招牌的顏色是深紅,和它所在的小弄堂里裸露在外面的紅磚牆顏色十分相近。可是它卻一點也不會令人覺得太尋常或者不起眼,至少她是第一次走過這裡的時候就看到了。上面有用粗麻糙編的字:三卓攝影工作室。三卓應該是攝影師的名字,她想。後來她離開的時候,就把自己的名字刻在了他的名字下面。她用帶小鉤子的鐵絲刻的,小得像是三隻螞蟻,大概除了她誰也不會注意到。那天是一個清早,她刻完名字就背向小弄堂和他的攝影工作室走去。她穿著白色肥大的麻制寬腰身衣服,走起來搖搖擺擺,就像是秋天的黃葉在飛舞。
2)她是五月裡來到小鎮的。小鎮在江南,梅雨正是繁盛。她感到雨水是薄薄的一層又一層地把她裹起來的,像是給她打上冰冷冷的石膏,令她不能動彈。於是她就停在了最先到達的一個小旅店門口,決定就在這裡投宿。她把大背包放進頂樓的小房間之後,就坐在三四樓間的木頭台階上抽菸,因為房間裡一直關閉了窗,有一陣cháo霉的味道。而她坐在樓梯上,對著窗,就能看到外面的蒙蒙的小雨和搭了雨棚的小攤鋪。這裡不再是她的北方,不再是她的街道寬敞建築物高大的北方城市。哦,姑娘,這就是你夢寐以求的生活了嗎?她嘆了口氣,輕輕問自己,然後她慢慢把壓出許多皺褶的紗裙順好,又從隨身小包里拿出一支口紅,對著鏡子塗好,粉紅顏色正配她輕輕的年級。最後,她給自己點上一支細細的香菸。她漸漸才開始有點喜悅和欣慰,女作家的生活,就應該是這樣,她告訴自己。
說女孩是個作家一定沒有人相信。她只有十九歲,人又生得很瘦小,穿著立領的黑色繡花襯衫和水紅色紗制長裙,腳上的涼鞋——或者說是拖鞋,是深紅色的平底的,很簡單。頭髮是長直的,沒有任何冗繁的飾物。她的樣子就像一個有些喜歡打扮自己的女中學生。當然從外表看她肯定是個惹人喜歡的女學生,膚色凝白,眼睛出奇地大。她怎麼會有一雙這樣大的眼睛呢?像小鹿的眼睛一樣,是杏核形狀的,所以她的眼神里總是透露著一種憂傷和哀絕,使人想要走近了給她撫慰。
不過她的確已經是女作家了。如果從她第一次發表作品的十四歲算起,那麼在過去的五年裡,她都在寫作。她生在一個的好家庭,她在生活上幾乎沒有遇到過什麼挫折。因著從小迷戀文學,所有一直喜歡讀書寫文章,這似乎也來得理所應當。直到她讀了高中之後,好像忽然發現了文學深處的桃花源,聞到了一種最純致的氣味,她深信那是文學本身的氣味。於是她發現自己過去寫得東西都像是在一個小的緊口蒸汽瓶里升騰出來的氣體,它們是人為的,刻意的,如果你願意,這樣的動作你可以重複千百次,而每次製成的氣體成分相差無計。然而真正的文學是你走遠了走得忘我了忽然伸出手去抓過來的氣體,那是流動的,屬於大自然的,其他的任何一個都不會和它雷同。所以她想要中止學業,離開這個城市,去自由的地方,抓住和她有緣分的那些氣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