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頁
「大概是記錄他們以前共同的經歷。」
「八十年代初,他們一起在A大,在新傳學院一號教學樓的天台看過月亮,因為對一本書不同的看法一整個星期一起吃飯沒說過一句話,卻還每次都打了對方最喜歡的菜,他們一起做採訪一起寫稿子,一起吃飯上課,做情侶之間最平凡無奇的事。也會因為生日的當天不是節假日,從宿舍翻牆出去到酒店開房,然後一起,喝一整晚的酒。」
他們在潯鎮。
也在A大。
處處都是他們的影子。
霍音沒見過1985年潯鎮的太陽,也沒吹過北京1985年的晚風。
可是潯鎮是她從小長大的地方,A大是她四年以來日日夜夜讀書生活的地方。
劉詠琴下葬經過的大街她走過,劉詠琴和教授一起看月亮的新傳學院一號教學樓,她也去過。
故事的每個地點場景,都是她可見可聞的地方。
所以很難,不進到故事裡去。
講故事的人講到這裡中斷了話音,霍音吸了吸鼻子扭過頭,哽塞著嗓子很小聲問:
「然後呢?」
「然後。」
程嘉讓低嗤了聲,
「然後劉詠琴死了。」
「啊?」
雖然原本就知道八五年劉詠琴就去世了,可是剛剛那麼熱烈浪漫的故事,驟然急轉,霍音還是有些反應不過來。
「很虎頭蛇尾吧。」
程嘉讓長指在夾克衫口袋裡摸出一盒煙,被下一秒疾馳而來的風打過,又隨手扔回口袋裡,
「原本就是虎頭蛇尾的故事。」
這回沒等霍音再發問,他又繼續說道:
「三姥爺和劉詠琴讀大三的時候,劉詠琴她爸喝醉酒以後和鎮上老屠戶的兒子發生了口角,借著酒勁兒給人打了個半死。」
「老屠戶的兒子原本就腦袋不太靈光,三十來歲打著光棍,老屠戶家要報警,讓劉家賠錢,劉詠琴她爸進去蹲局子,不知道是誰,想出個缺德主意,私了。不用賠錢,也不用蹲局子,條件是讓劉詠琴給老屠戶的傻兒子當媳婦。」
「不知道借的什麼由頭,把人騙回潯鎮,兩家一拍即合,就給結了婚。」
霍音想到這是個悲劇,卻沒想到會是這樣,突如其來,急轉直下。面上水漬被冷風吹過直直涼入心脾,她連聲音都有些發顫,
「……那,那教授呢?」
旁觀者都要覺得肝腸寸斷。
好難以想像真正的親歷者,面對這樣的事情究竟何去何從。
「三姥爺還以為劉詠琴只是回家探親,過不了幾天就會回去上課,過了一陣沒等到人,他找到潯鎮來的時候,這邊都已成定數。」
霍音沒想那麼多,忍不住脫口而出:
「可就算結婚了,也還可以離婚。」
「但劉詠琴想走,屠戶家不會善罷甘休。三姥爺甚至還回北京籌了很大一筆錢來,可是他來的時候,劉詠琴已經懷孕了,說什麼也不肯讓他用這筆錢跟屠戶家周旋。」
「那後來呢?」
「後來。」
「後來三姥爺就回北京了,一直想著這事,苦於無計可施。那時候山高路遠,音訊難托,很長一段時間聯絡不上。」
「再得到消息的時候,就是劉詠琴死了,難產,大出血。大人孩子一先一後,當場死亡。」
再然後不用重新說一遍。
正是這個,倒敘故事的開頭。
1985年,劉詠琴去世,徐暉坐了兩天兩夜的綠皮火車,從北京趕到安徽。
來的時候,河西荒草地,人已草草下了葬。
身邊男人話音落下的時候,霍音已經泣不成聲。
她是很感性的小姑娘,看動物世界,動物大遷徙,所有的動物都離開,只有一隻未成年的非洲小象因為貪睡遺落在一眼望不見底的大草原,一睜開眼舉目無親。
這個場景,她都會哭。
何況是身邊人不與人道的昔年秘辛。
她想起今天上晌在劉家聽到劉老太太和徐老聊天的隻言片語。
「這是你家小孫女?這日子過得可真快,連你都是有孫女的人了,老太婆我孤寡老人一個,按正常來算,是不是都該有重孫了?」
「小姑娘是我帶的學生。」
「我這一支沒有後人,不過小姑娘確實是能做我孫女的年紀。」
「沒有後人?你的意思是,你後來沒有再…?」
「沒有了。」
霍音到現在才後知後覺聽懂徐老行將就木的語調。
或許在他那裡,他一生,早在兩天兩夜下了綠皮火車,聽到她下葬的消息起,就已經終結了一半。
急驟狂呼的西北風裡,霍音兩手皆被凍得螢紅髮僵,她兩手來回一下下擦著臉上不斷下落的無聲的淚。
卻好像,好難止住。
幾乎是涕泗橫流,泛濫成災。
她今天出門沒背包,窘迫地翻過身上所有口袋,沒有找到一塊兒紙巾。
一時之間,又是窘迫,又是難過,百感交集。
不過。
更窘迫的還要數她陡然被程嘉讓點到名,臉上涕淚還沒擦乾淨,下意識抬起頭,被他看了個完全。
「霍音。」
他似乎被她的樣子逗笑,搖搖頭嗤笑了聲,
「怎麼還能哭成這樣。」
「我、我就是聽了很難過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