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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音跟在胡老師身後,摸著黑從最隱秘的沒有路的林子深處往山下走,好幾次都險些被灌木叢絆倒,摔進凹凸不平的土坎里。
可這一路遠要比被地上的灌木絆倒,踩到凹凸不平的土坎更要艱難。
體力快要告罄,手機斷掉信號,在幽深無比的林子裡因為迷路來來回回地亂轉。
千辛萬苦越出叢林。
她們在林子口撞見早已站好攔截的人。
是個熟悉的人。
——李天寶。
他抓住走在前頭開路的胡老師,很大聲質問她到底為什麼要跑出去,她男人她公婆沒有一個薄待他,村子裡的娃子們因為她跑了沒有老師教,長大以後連出去的機會也沒有。
還罵她這個狠心的婆娘怎麼就能扔下自己才幾歲大的娃子。
霍音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撿起一根小臂粗的松樹杈重重砸上去。
在對方徹底陷入昏迷之前。
忍不住說了一句。
「因為人活著,首先是要為了自己。」
沒有人生來就應該無條件付出。
沒有人應該因為別人所謂的好,就違背自己的意願。
沒有人必須燃燒自己,成就別人。
可以讚頌自願付出的人偉大。
卻憑什麼譴責不願付出的人自私。
李天寶暈倒以後。
胡老師卻遲疑了。
天已見白。
越過蠡營村,直到小鎮的路卻還恍然無期。
「胡老師。」
「再不走,真的要來不及了。」
「可是……如果我走了,那些孩子……」
霍音見過那些孩子求知若渴的眼睛的。
也見過他們在知道她和師姐要走的時候號哭央求的樣子,她和師姐尚且為之動容。
何況那些孩子裡,還有胡老師的女兒。
這是一種情感天秤的博弈。
霍音忍不住要為屬於胡老師自己的那一邊天平加碼。
「孩子們的事情我來想辦法。」
「我是記者,握緊手中的筆,我會有辦法的,不管是幫他們還是幫你。」
「我們可以到社會上募捐,可以邀請支教教師,可以送他們去寄宿學校……甚至如果你願意,你可以從外面再回到這裡堂堂正正當他們的老師。」
「而不是現在這樣,戴著沉重的鐐銬。」
「胡老師。」
「我們這一生,要先是我們自己,然後才是誰的女兒,誰的妻子,誰的母親啊。」
……
胡老師逃走的一路並不順利。
遇到了李天寶之後,為了幫助胡老師逃跑,霍音跟她換了衣服,穿過蠡營村旁邊高聳的山崗時,她們被遠處趕來圍追的村民發覺。
霍音體力消耗殆盡,與胡老師分成兩路。
對方越過山樑回頭看她的那眼,是霍音見過胡老師的最後一眼。
那時黎明曙光傾注而來,年輕女人翻越山樑,分明體力所剩無多,卻比往常任何一次都要神采奕奕。
她的攝影機有幸拍下這樣直擊靈魂的一幕,從那往後的很多很多日子,她只要頹喪無力,總要將這一張相片拿出來看。
後來霍音因為要躲避前來堵截的村民,失足摔下山下一處狹小的山窪里。
左腿受傷難以行路,手機訊號時斷時續,她躲在小山窪里瑟縮發抖著從天明到再度天暗。
從清醒到恍惚。
想起這一生最不甘心的還有三件事。
沒有輪到她好好照顧父母。
讀了小半生書,還沒有做一個好記者。
太遲遇到程嘉讓。
直到手機信號斷續連起。
她因為睏倦無力很不清醒地接起那通電話。
再後來。
一輛陌生的車停在山窪不遠處,冷白色的遠光燈將整片烏塗塗的夜地照亮。
視線先落到男人黑色短靴,他踏光而來,找到她,抱住她。
跟她說阿音我來晚了。
那一刻她知道。
今晚的一切都會像皖南除夕夜,他當著她面自負且驕傲說希望他想要的歸他那一刻一樣。
永永遠遠也忘不掉了。
第82章 阿讓,我好想你……
小鎮的夜晚沉睡早, 剛不過晚上九點鐘,整條歪扭的長街便陷入漆黑。
只剩下零星幾家亮著燈牌的商鋪,和街邊疏疏的路燈, 倔強地亮著光。
車停在魚門莊村所屬的小鎮一家仍在營業的便利店門前, 便利店旁邊還連著一家藥店,兩家燈火相連,堪稱整條街最亮的一點。
駕駛座上的年輕男人「啪嗒」一聲解開安全帶, 一路上緊繃的面容終於稍松下來, 濃眉卻還皺著, 未見收斂。
安全帶被收回的同一時刻, 程嘉讓偏過頭來, 深邃的眼眸掃過她。
只一瞬間。
眼眸中千年寒冰土崩瓦解, 柔和的漩渦一盪一盪。
他這樣看她須臾。
下車之前抬手,很輕地摸了摸她的頭髮。
「在車上等我。」
動作很輕,聲音也很輕。
好像她是一碰就碎的瓷人,所以一舉一動都要小心翼翼。
程嘉讓下車去買東西。
霍音就坐在車裡, 將身上穿的那件胡老師的玫粉色碎花棉襖脫下來疊好放在腿上。
在那個小山窪里待了十幾個小時, 她整個人幾乎已經脫力, 只能半倚在副駕駛座椅靠背上, 困難地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