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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不見人的頭了。
這話給我嚇得一個激靈。什麼叫看不見頭了?
我趕到醫院。大哥現在不需要體徵監控,那些貼在身上的線啊圓片啊大多都撤了,病床邊利落得很,他靠在搖起來的床上,清醒著,但閉著眼。
是護士把他的眼睛閉上的。自從他說看不見眼睛起,他就再也不會眨眼了,醫生護士怕他這樣有什麼問題,就幫他把眼皮合上。
他閉著眼,但還是能看見我。我一進病房,他就叫了我一聲。
他說他今天一睡醒,就發現自己看不見人的頭了。
所有醫生護士,包括我,他看不見我們所有人的頭部。
說是頭部,其實也包括頸部。他形容了一下他的視野,他看見的所有人都只有平平的肩膀,兩個肩膀之間是衣服領子,衣服領子下面是鎖骨,中間是平滑的,沒有任何凸起。
我問他:「你看不見頭,怎麼能認出是我的?」
他竟然還笑了,跟我說:「你雖然沒有頭,但你的身形啊,走路姿勢啊,聲音啊什麼的都沒變,我能不認得嗎?」
說真的,我很害怕,也很詫異。
面對匪夷所思的病症,他為什麼能這麼冷靜?說不定大哥是故意強作鎮定的,他不想讓我太害怕。
不僅我害怕,醫生護士們的臉色也特別不好。不是那種怕治不好病人的擔憂神色,而是緊張,畏懼。我能看出來。
醫生給大哥做了幾個測試,想試試他是真的看不見頭,還是假裝出來的。
測試不僅僅是觀察他的表面反應,還要讓他戴上那種貼在頭上的小片片,通過一些儀器觀察他的大腦反應。
測試結果出來之後,醫生認為大哥並沒有撒謊,不是裝的,他是真的看不見「頭部」了。
大哥的「看不見」症狀是這樣的:
人當面站在他面前,他看不見相應的部位。
把從前已經照好的照片給他看,他能看見照片上人物的相應部位,頭,五官,都是正常的。
如果當著他的面,對某個人拍照,他再從電子設備屏幕上看,那麼他不見那個部位。
把當著他的面拍下來的照片列印出來,再給他看,他也同樣看不見那個部位。
美術作品在他眼裡是正常的,無論是很寫實的畫還是簡筆畫,只要是畫出來的,就是正常的。
視頻影片和照片一樣,如果是已經錄製好的,就不受影響;如果是當著他的面錄製,他就看不見相應部位。
無論是最開始看不見耳朵的時候,還是現在他自稱看不見頭部,基本都是上面那些規律。
醫生也試了小動物。結果和對人一樣。
後來我才知道,醫生一開始沒讓他試著觀察活的動物,最開始給他看的是一條死魚。他看不見死魚的頭。
醫生又試了活的昆蟲,還有活的天竺鼠,結果都一樣。
如果讓他去太平間觀察人類死屍呢?估計結果也差不多吧。
但醫生沒有這樣試。可能是出於一些道德上的考慮,這樣做實在不合適。
我不禁想,那要是本來就沒有頭的動物呢?比如海星,海參?
問題是,我們上哪去找活的海參和海星啊……看圖片又不行,他看圖片都是正常的。
我對醫生說了這個疑惑,醫生說我這個想法很好,也許對進一步了解病人的幻覺規律有幫助。他們打算和上面請示一下,看看能不能再安排一下做些測試。
直到此時為止,我仍然不算特別恐慌,雖然害怕,但還不至於絕望。
我害怕,是因為大哥的症狀太怪了,我怕他有很難治療的精神病,更怕是大腦出現不可逆的損傷,那他這一輩子就完了。他還這麼年輕呢。
我不算很恐慌,是因為大哥能吃能睡,跟我說話時態度正常,也非常配合治療,表現得比我還冷靜。
只要大哥自己有信心,我就覺得這個病早晚會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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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三天後,早晨,又是一通來自醫院的電話。
他們說,大哥看不見皮膚了。
他看不見生物的表皮。人的皮膚,動物的毛髮與皮膚,甚至連植物的外皮也看不見。
從這一天開始,大哥很少抬頭看人。
在他的描述中,我們的衣服什麼的都還在,但身體暴露在外的部分全都是沒有皮膚的狀態。
他還說,我們沒有流血,身上並不是那種受傷後破破爛爛的模樣,而是根本就沒有長表皮的樣子。皮下的東西都是正常運作的,就像我們天生就不長表皮一樣。
他也不願意看他自己。可是他閉不上眼睛。因為他感覺不到眼睛,所以當然閉不上眼睛。
當他實在不舒服的時候,他就只能看著被褥之類,盯著沒有任何生物的地方。
我們問過他,你閉不上眼睛,那是怎麼睡覺的?他說睡覺不需要閉眼睛,就正常那樣睡,思維逐漸渙散,意識就消失了。
醫生又做了很多檢查和測試,測試大哥「看不見皮膚」這一狀態是真是假。
結果和上次一樣,他是真的看不見,不是幻覺。
他們不僅檢測了大腦的反應,還做了更直觀的測試:醫生讓大哥觀察某個人暴露在外的肢體,讓他描述皮膚下組織上的一些細節,然後對照醫學檢測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