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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她十一歲那年的冬天,京城的崇德帝因病去世,皇長子尚在蒙狄做人質,沒有趕回來,與盛顏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那個孩子,在群臣的扶助下登基為帝。
據說年幼的尚訓帝被他的叔叔扶著登基時,因為父親的去世,哭得幾乎背過氣去。這是個在深宮中長大,養於婦人之手的懦弱孩子,對於政事一竅不通,所以在群臣的推舉下,他的皇叔成為攝政王。
盛微言被貶之前,在朝中時間並不久,所以即使換了天子,也還是沒有人記得他,更沒有詔他回京。在長久地等待中,他消磨了意志,染上重病。
請來的大夫看到他家的貧寒境況,看病就不太經心,用藥也是馬馬虎虎。盛微言去世的時候,窗外正下大雪,可他的臉卻從來沒有這麼安詳過。他知道自己是再不必擔心明天和以後了。
只留了她們母女,在那個落雪天地間,坐在他冰冷的身體前。天下這麼大,所有人都在開心地度年關,她們至親的死,如同雪花飄落一般悄無聲息。
母親握著她的手,說:「阿顏,我們好好活下去。」
盛顏到死都記得,當時外面的風聲,呼嘯如同整個天地都在痛慟。
母親傾盡所有,扶著丈夫的棺木,帶著年幼的女兒,一路跋涉回京城。在丈夫下葬之後,家產被族人瓜分,僅只給她們剩了近郊空置的一間小屋,勉強棲身。
在這間昏暗的屋子裡,母親整日整夜刺繡養家,眼睛很快就壞了下去。而盛顏也早早學會了一切的家務事,學會了墊著凳子在灶台前煮飯。
當時盛顏已經知道自己做一切事的目標,無論人生如何艱難,她和母親,都要好好活下去。
但這些事,顯然是不能為外人說的,所以她也沒有對這個陌生人說出口,只是沉默不說話。
看她低垂著臉不說話,他便轉頭看了看外面的桃花春雨,岔開了話題,說:「前面有分岔路,你要告訴阿福怎麼走。」
盛顏恍惚抬頭看他,說:「就在路口停下好了,反正雨也慢慢小了。」
他聽她這樣說,也不堅持,拿了旁邊的傘給她,說:「這個給你。」
那把傘上精細描繪著鳳閣龍樓,縹緲花樹,她猶豫一下,才接了過來,低聲向他道了謝,一個人下車離去。
在桃花林中,她撐傘向著南邊而去,大雨驟過,路旁青草低伏,桃花零落。她走了幾步,突然心中瞬間閃過一點微微的疼惜。
上天安排了這樣一場雨,讓她遇見了他,可她微不足道,他卻絕不是自己的歸宿。
這剎那相遇,大約就盡付與了波光山色罷。
她在前面走著,小心地握著雨傘,而那人就在後面的馬車上看著她,也沒有跟過來。
她一路走到轉彎口,回到自己的家門口,回頭已經看不見他,才趕緊把自己手中的雨傘藏到柴房去,然後推門進去,拍著自己濕漉漉的頭髮和衣服,說:「娘,我沒帶傘,可被淋得夠嗆。」
她母親低頭正在繡花,抬頭看見她這樣,趕緊起來給她燒薑茶,問:「怎麼連頭髮都散了?」
「路上跑得太快了。」她低聲說。
「傻丫頭,滿天都在下雨,你跑得再快,能跑出天底下去?」母親搖頭道。
盛顏燒熱水給自己洗了澡,坐在窗下喝了幾口薑茶,抬頭透過陳舊的窗欞,看了一看外面的大雨。
黃泥院牆內的桃花,已經在雨中,零落不堪。
不知不覺,她捧著薑茶,恍惚出了好久的神。
到傍晚時,雨才漸漸停了。她和母親在燈下做著繡活,母親抖著手中正在繡的衣服問她:「這件百蝶牡丹的嫁衣,是誰家的?」
「劉家小姐要出嫁了。」她說,「她女工不行,就託付繡莊交給別人做。」
母親在昏暗的燈光下看著她,良久,聲音發顫說:「年年為他人做嫁衣,阿顏,不知道什麼時候你能做自己的?」
盛顏心裡不覺一陣難過,沉默了良久,才說:「我不想嫁人,我要永遠在娘身邊。」
「別胡說八道了,你已經十七歲了,還沒有說下婆家……」
來提親的人不是沒有,可母親回絕了一個又一個。好的人家只想要買她去做妾,要她做妻子的人家都與她家差不多的境遇。
盛顏看到母親在燈下淚流滿面,她說:「阿顏,你不能一輩子過這樣的日子。」
盛顏一時沒有言語。
開放在陰暗角落的卑賤花草,也只得一年一年,過了春夏秋冬。
人與桃花隔不遠(上)
大雨過後,第二天是好天氣,天空的藍色嬌嫩無比,白雲如絲線般一綹一綹卷在空中。
母親一早往舅舅家去了,吩咐她說:「今年桃花開得太好,恐怕不能結果,你把這幾株桃花疏一疏。」
她點頭答應,等母親走後,就在院子裡的桃花下鋪上大塊青布,自己持著一根青竹枝爬到樹上去打桃花,要將這過分濃密的花朵打下十之七八。桃花瓣落得她全身都是粉紅,整個人如同堆在錦繡中一般。
這屋子圍牆低矮,她打到這一樹的花開始稀落時,將手舉在額前稍微拭了一下汗,卻發現有人站在牆外看她,不知已經多久。
見她抬起頭來看見了自己,他只朝她微微一笑。
原來是昨天那人。
她坐在桃花樹上,尷尬已極,也只得向他微微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