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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他送她的是異邦香水,裝在玻璃瓶中。但是因為搬運的人不留心,破碎掉了。
留下片刻香氣,給她一個迷醉,轉瞬即逝。
盛顏一直記得,尚訓立皇后的這一夜,她一個人在空蕩蕩的殿宇內,無法安睡,不知不覺,在搖曳的燭光里,整整走了一夜。
所有的地久天長,好像都是不可靠的。
唯有她母親的話,在她耳邊始終響起。
阿顏,好好地活下去。
桃花一簇開無主(上)
天氣漸漸地熱起來了,夏天已經到來,即使朝晴宮有那麼多的花木濃蔭,暑氣還是逼了進來。
午後蟬鳴聲聲,讓人只覺懨懨欲睡。尚訓敬業地在看那些黃綾摺子,盛顏陪他坐著,在一邊閒極無聊。
尚訓轉頭看見她奄奄欲睡的樣子,覺得有趣,轉頭看見用來降暑的冰上面雕了瓊樓仙山,當中有兩個人,一是壽星南極仙翁,一是女壽星麻姑。他便把壽星和麻姑掰下來,放在她面前,笑道:「這兩個人,一個是你,一個是我。」
盛顏「撲」一聲笑了出來,說:「怎麼皇上成了個白鬍子老頭?」
尚訓煞有其事地說:「對啊,等我老得鬍子這麼長的時候,你還是這麼漂亮,永遠都和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一樣。」
盛顏低頭微笑,把那兩個冰雕的小人挪開一點,說:「小心化開了濡濕摺子。」
尚訓把冰人丟到下面的冰水中去,雙手濕漉冰涼,乾脆將自己的手往她的臉頰上一捂,盛顏被他突然一冰,驚得跳起來,抓起碎冰作勢砸他,尚訓早把冰水中半浮沉的那些冰屑撈起來,兩個人打起冰仗來,廊下一片濕漉漉,不知是冰還是水,攪在一起亂七八糟。
正鬧成一團,尚訓身邊的景泰跑進庭來,不幸被殃及池魚,冰冰涼涼一塊滑進他的衣領,嚇得他失聲大叫。
雕菰忙過去幫他抖出來,卻發現他後背已經濕了一塊。幸好天氣正熱,景泰倒也不覺得難受,只說:「今日中秋,永頤宮宴席已經準備好了,請皇上降臨。」
盛顏「啊」了一聲,轉頭發現尚訓的衣服早就被冰濡濕了,不由微微皺眉:「趕緊換了衣服吧?」
尚訓看著她的樣子開玩笑說:「就這樣出去有什麼大不了?反正一會兒就幹了。」
「這怎麼可以,哪有皇上的衣服上有水漬的?」她親自幫他解衣帶,尚訓看著她額上微微的細汗,抬手幫她擦去,轉頭看著外面。
盛夏陽光炙熱,即使這殿內放置了七八塊大冰也沒有用,遠遠的蟬聲此起彼伏,天空藍得刺眼,暑熱深深逼進大殿內。
「都已經是中秋節了,還這麼熱,到什麼時候才能涼快起來呢?」
盛顏說:「等到涼起來的時候,你又會惋惜流年暗轉了。」
「是啊,要是這個人世永遠都停留在春天,那該多好。」
盛顏不覺啞然失笑,再也不理他的孩子脾氣了。
歷朝帝王都是春祭日,秋祭月,本朝也不例外。
中秋月圓之夜,宮中賜宴,滿朝文武與皇親國戚齊集永頤宮,後宮的太后、德妃與眾妃子則是在皇后宮中。
待到夜深,尚訓命後局的人提燈送眾大臣以及命婦回去,暗夜中只見幾排燈籠依次排列,緩緩出了宮門,向皇城四散而去。剩下后妃與眾王爺宗室,則隨皇帝到奉先殿祭祀先祖。
后妃先行,在奉先殿的簾內祭拜,而其他人在外面與尚訓一起拜祭列祖列宗。
深夜中,數百盞燈籠光芒輝煌,照得奉先殿上下內外明亮通徹,連隔絕內外的厚密錦簾都在燈下變得稀薄,燈光將內殿人影淡淡照在帘子上。
尚訓在念祭文,盛顏跪在簾內,聽不大懂他在說什麼,她轉頭看自己的身邊,忽然覺得喉口一滯,幾乎呼吸不出來。
與她一簾之隔的人,印在簾上的側面,是她無比熟悉的那一張。
瑞王尚誡。
是的,尚訓和君皇后在最前面,而尚誡和她在之後,所以,他們現在在一起。中間隔斷他們的,不過就是一層錦簾。
她仿佛可以聽見那邊尚誡的呼吸,她低著頭,聽自己的心跳,慢慢慢慢地漸漸沉重起來。
眼角的餘光看見帘子微微一動,然後,一隻手緩緩伸過來,指尖觸到了她的裙角,那雙手十指勻長,指甲修得平整乾淨,她知道是誰的。
他的手在她的裙裾上停下,良久,用指尖輕輕撫過。她的眼睛一片模糊,不知道是因為緊張還是什麼。恍惚中好像看見前面皇后微微一動,她咬住下唇,輕輕將自己的裙角從他的指下抽走,卻不料他手掌一翻,將她的手準確無比地握在自己的手裡。
三月間桃花的香氣,暗暗襲來。
兩個人,全都安靜沉默,隔著一道厚密卻透光的帘子,他們之間的空氣凝固般悄無聲息。尚訓的聲音在奉先殿內隱隱迴蕩,如同遠在千萬里之外。
盛顏抬頭看高高的花窗間隙,明亮的圓月光華如同水銀,無聲泄地。一切都是冰冷冰冷的,只有握著自己的手,穿越了春秋,帶著三月的溫柔氣息。
他是她丈夫的兄長,她是他弟弟的妃子,可此時他們十指交纏,全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這一陣恍惚,也許有一整個春天那麼長,也許只是一剎那,尚訓說:「嗚呼,望饗。」祭文結束,他們放開了彼此,叩首,輕輕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