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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母親趕緊說:「皇上,他還沒有起名字。」
他的母親,本是易貴妃宮中的一個宮女,某一次皇上來找易貴妃時,喝醉了偶爾遇上她,迷迷糊糊中寵幸了她,等到酒醒後,他自己都忘記了這件事。誰知他一味獨寵易貴妃,易貴妃卻一直沒有懷孕,偏偏這一次卻有了個孩子。
易貴妃對這個卑微宮女,自然恨之入骨,皇帝本來也早已遺忘這個孩子,但因為後廷確實有記載,所以才無奈給她封了個低階,甚至連這個孩子,都不去看望,任由他們母子在宮廷中自生自滅。
但是今天,是他喜歡的女人為他生下孩子的日子,所以他對自己厭惡的這個孩子都不太介意了,聽說他還沒有名字,便隨口說:「這樣吧,太子名訓,這孩子就賜名為誡好了。」
那是一個尚誡永遠記得的日子,因為他從此擁有了自己的名字,雖然他的名字,是跟著他的弟弟,順便賜給他的。
但是,那個時候,他全不知道替自己難過。那時四歲的他,只是看著父親懷中的弟弟,看他睜大圓溜溜的清澈眼睛,打量著這個世界,而父親,用溫柔而歡喜的神情,寵溺地看著這個小孩子,愛若珍寶。
那個時候,他也曾經想過,到什麼時候,父親也能用這樣的眼神,看一看自己呢?
後來,他想到這一天的時候,在心裡,也會隱隱地想——也許,他對尚訓的恨,就是從那一天開始的。
從他第一天懂事開始,就深埋下了對這個奪走自己很多東西的人的怨恨。
不過,有些東西,不是尚訓奪走的,而是誰也留不住的,比如說,他母親的死。
在他九歲那年的秋天,母親因為鬱積憂病,含著淚,最後只對他說了一句話。
娘對不起你。
他守在母親的床前,看著沒有了呼吸的母親,很久很久才猛然醒悟過來,他母親死了,從此以後,只剩他一個人,孤零零地在這個世界上,生存下去。
恐懼與悲傷占據了他的心,他大哭出來,向著外面奔去,在周圍瑟瑟的枯樹中,明月在天,星河燦爛,秋天的風冰冷如刀。
他向著父親的宮殿跑去,卻在門口就被人攔下了,他急促地哭著,向著裡面喊:「父皇,娘去世了……她死了!」
他小小的聲音,在沉寂的暗夜中,消漸為無聲。過了良久,裡面有人出來,說:「皇上讓小的告訴殿下,知道了,天色已晚,明日再說。」
是的,他母親的死,就像輕飄飄的一朵花掉落,甚至不值得為她驚擾帝王的好夢。
只有尚誡,在被宮人們連拉帶拽地拖離寢宮時,他掙扎著,回頭看了一眼在星漢下華美異常的宮殿,寂靜無聲的殿內,隱隱的燈火透出來,整座宮殿就如同蓬萊仙島上的透明玲瓏閣,夜色中,如同冰玉,那麼美麗,毫無人氣。
因為母妃去世了,所以,他很快被遷出宮,居住在自己的王府中。
說是王府,其實也只是一個三進的院落,他一個人居住在裡面,度過了母親去世後的第一個冬天。
那個時候,他有了一個王傅代替母親管教他,是個在宮中鬱郁不得志的大學士,在他念不出書的時候,最常說的話就是:「殿下,太子如今還不到七歲,可已經通背下了四書,您可叫老臣怎麼說?您千字文都要從頭學起?」
可他的母親不識字,他七歲的時候,又有誰能教他學字?
所以他經常逃課,和侍衛們一起玩倒是常事,也沒人管他,即使他跟他們舞刀弄劍劃傷了自己,也依然無人過問。
春天快來的時候,易貴妃去世了,他進宮去上香,沒有在靈堂看見自己的父皇,聽說他是傷心過度,暈厥過去了。而坐在旁邊守靈的,是不滿七歲的,他的弟弟尚訓。
尚訓和他容貌出色的母親一樣,有一雙漂亮的大眼睛,他年紀還小,並不太懂得世事,看見尚誡的時候,走上來牽住他的手,因為他們兄弟只在年節的時候才能見上一面,所以並不熟悉。但即使如此,他似乎也知道誰才是自己血肉相連的親人。
他用幼獸一般濕熱的眼睛看著尚誡,怯怯地叫他:「哥哥,他們說我沒有娘了。」
他的手軟軟的,溫溫的,尚誡雖然一直不喜歡他,可是這一刻,卻陡然覺得自己的心軟下來。他蹲下去,抱住弟弟小小的身子,低聲說:「沒事的,哥哥也沒有娘了,我現在,也還活得好好的。」
尚訓點點頭,又說:「父皇說,以後皇后娘娘是我的母親,那,哥哥現在的母親是誰呢?」
尚誡沒有過繼給任何人,因為易貴妃對他顯而易見的憎惡,所以後宮並沒有任何人有這樣的心思,即使是皇后也不願意惹這個麻煩。
所以尚誡放開自己的弟弟,淡淡地說:「哥哥長大了,不需要母親了。」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人生,其實是千瘡百孔,他在成長中所需要的,母親、父親、家、教育、歡樂,全都缺失。
但那又如何,他依然長大,朝廷也還是沒有遺忘他。
在他十三歲的時候,他終於成了有用的人,他也終於在非年節的時候,見到了自己的父皇。
那個時候,十歲的尚訓已經變得安靜,他站在父皇的身邊,靜靜地看著自己的哥哥,微笑起來的時候,酒窩很可愛。
父親將一對九龍佩分給他們,說:「尚訓,尚誡,記得兄弟相親,是皇家之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