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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重福宮門口,慢慢走到宮城門口。旁邊是左縱道,通宮城南北,宮裡人常常抄這條近路由宮門到內宮。
站在那裡,向內宮看去,宮城實在太大,道路長遠似沒有邊際。
他問旁邊當差的內侍:「今天這裡,是太后來過,還是……皇上來過?」
那內侍忙低頭稟報說:「是皇上來過了,剛好遇見了一位姑娘要出宮,萬歲爺似乎認識她,就帶她回到宮裡去了。」
「原來如此。」他慢慢地說,站在那裡,眼看著太陽落下去。整個皇城都是一片金色。
「原來如此。」
那內侍眼看他臉色變得異樣陰沉,心裡一驚,忙把頭低下去,也不敢作聲。他早已快步離開,獨自一人,逕自就去往了桐蔭宮。
來到桐蔭宮時,天色已經逐漸暗沉下來。所有的花都像白雪一樣堆在墨藍色的空中。
門口的侍衛看他這樣急促地走來,不敢阻攔,讓他一直走到殿前。守候在外面的內侍忙攔住他,輕聲說:「王爺有什麼事情,可以明天再說。」
他站在黑暗裡,內侍看不見他的神情,但是卻分明覺得自己打了個冷戰,仿佛有駭人的寒氣從他身上無形傷人。內侍訥訥地將身子往旁邊一避,不敢攔阻。
他大踏步走到外殿,迎面是一扇簪花仕女的沉香屏風,隔開內外。隱隱約約的燭火,在屏風後透過來,在自己的面前搖曳不定。
一下子,全身都冰涼一片。
他慢慢地把身轉過去,殿前只有天上一輪圓月,雪也似的大片梧桐,在風裡流轉,仿佛他一回首就是恍如隔世。
恍如隔世。
那一場大雨中,兩個人的眼睛,剎那對上,仿佛看見自己的一生。
當時整個天地的雨,下得遠遠近近。
風透香簾花滿庭(上)
春天很快就過去了,京城裡開得邪魅一般的桃花,終於逐漸開始稀落。
四月,一年中最好的天氣。
盛顏在宮裡過得很好,安靜,緩慢,花團錦簇。
可她總是習慣性地在天還未亮時早早睜開眼,心裡隱隱一驚,想今天家裡不知道還有沒有米麵柴火,夠不夠自己與母親熬過今天——但看到自己身邊的人,又只好暗自失笑。
她已經不是那個要擔心生活的盛顏了。現在的她,是宮裡競相奉迎的大紅人,尚訓帝以身體不好為藉口,常常不去上朝,大臣也已經習以為常。他總陪在她身邊,連皇帝的元妃,尚訓十一歲時配的第一個妃子,看見她都要客客氣氣,叫她一聲妹妹。而太后雖不很喜歡她,但知道皇帝讓她住在離桐蔭宮最近的朝晴宮,她也只是稍微不悅,隨他去了,自己轉身就去念經。
太后一心向佛,皇帝身體不好,攝政王已經去世,剩下朝政,全都落在瑞王尚誡的手中。
瑞王尚誡。
天還沒有亮,她睜著眼看外面燭火紅紅地跳動著,吞吐著夜色。
「你嫁給我吧。」
「你放心,我等你就是了。」
言猶在耳,自己的身邊卻是另一個人。
或者他很快就能夠找到另外的人來代替自己——他自然是很快就能找到一個出身寒微卻更加美麗的女子來報復別人的。
而自己,也能在別人的身邊活得好好的。
她小心翼翼地坐起來,怕挨到身邊人,他卻早已經伸手攬住了她的腰,低聲問:「怎麼又醒得這麼早?」她微微一怔,只好將身子一縮,朝向另一頭睡。
他卻湊上來,吻著她的脖頸,輕輕慢慢,像小孩子在撒嬌一般,那雙手順著她的手臂滑上去,與她五指交握。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錦羅帳中,熏了異域沉香,煙霧在鎏金博山爐花枝交纏的空隙中裊裊糾纏升起,聚了散了,誰知道是融為一體了,還是消失了。
只這身邊人,是她的一生。
花神廟中那一簽,清清楚楚說: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夫妻恩愛,吉。
天色漸漸明亮,外面有內侍輕手輕腳進來,盛顏披了茜紅的一件薄紗衣,掀開羅帳,光著腳走下床,低聲問內侍:「什麼事情?」
「禮部尚書在外面,等著皇上親試今年舉人。」他壓低聲音說。
她點頭,讓他出去,旁邊的香鼎還在緩緩吐著煙氣。她隨手把擱在虬口中的火箸拿下來,掀起爐蓋,撥了一撥灰,香氣陡然濃郁,一室幽深。
尚訓這才稍稍有了點精神,坐起來問:「現在是什麼時候?」
盛顏過去打起簾帳看了一眼,重新再坐上了床,說:「日已出了,是該起來啦。」
他點頭,伸手去摸摸她肌骨冰涼,輕聲說道:「現在天氣還涼著,以後不要穿單衣就這樣下去。」
她應了一聲,又聽他說:「以後還是應該把這些事情都交給皇兄才好,反正朝廷里什麼事情都已經交給他了,再偏勞一點也無所謂。」
她看他在透簾來的陽光下笑得舒緩的平靜容顏,想起另一個人眼中不自覺流露出的怨恨,不覺低聲問:「皇上這麼信得過瑞王爺嗎?」
他漫不經心地說:「朕的哥哥嘛,朕不相信他,還能相信誰?」
「畢竟你是皇帝啊。」她勸道。
「這樣多好,朕落得清閒,反正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管起來實在煩人。」他這樣說。
她心裡詫異,想,這個人生在這個皇宮裡,怎麼會這樣去相信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