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頁
他放下筆,慢慢地說:「是嗎?」盯著字帖好久,抬頭叫道:「景泰。」
景泰忙近前來。
「前段時間,內府貢進來一管笛子,據說是柯亭笛,你去取過來,德妃喜歡吹笛,我去拿給她看看。」
景泰把笛子取來時,尚訓已經等在宮門口,拿過來就走。
當年蔡中郎避難江南,夜宿柯亭,聽到庭中第十六根竹椽迎風嗚咽,聲音卓然有別於其他竹子,他認為是良竹,取以為笛,果然天下竹聲無出其右。傳說它已折在孫綽伎之手,但現在卻呈進了朝廷。
尚訓免了所有侍從,拿著笛子過去找盛顏,只有景泰疾步跟在他後面,眼看前面柳絲如浪,在風中輕輕翻滾,黃鸝的叫聲遠遠近近,似有若無。
垂柳下盛顏淡紫色輕容衣服,風捲起裙角,如同荷葉的邊一般慢慢揚起又慢慢落下,這轉轉折折在尚訓眼中緩慢無比。擁著她的瑞王,天青色便服,下擺是渺碧團龍,兩個人的顏色,分明融化在一起。尚訓覺得他們周身一切都暈光模糊,那是在離他千萬里之遙的地方,是和他沒有關係的世界。
上次的哀求言猶在耳,他對她說,人一輩子開心的時光能有多少?能和你歡喜得幾年,已經是上天的眷顧。
看起來,她是不會施捨什麼快樂給自己了。
尚訓緩緩轉身離開,御花園道路曲折,走了不幾步,已經轉彎到一個曲廊。他盯著前面看了許久,問:「前面是哪裡?」
景泰忙說:「是皇后的永徵宮。」
他站在曲廊上,下面是御溝流水,游魚碎石歷歷可數,他站了很久很久,景泰看他身上沒有一絲熱氣,渾如呼吸都已經停止,嚇得在旁邊小心翼翼地叫道:「皇上……」
尚訓抓緊手中的柯亭笛,只聽到『啪』的一聲,這管千古名笛已經折成兩半。
他長長出了一口氣,將斷成兩截的笛子拋入河中。像是對景泰說話,又像是在發誓一般,聲音冷淡到幾乎冰冷:「我和她,從此之後就像這笛子一樣。除非我死,我再也不要看見她。」
景泰嚇得低頭不敢說話。
他看看前面,說:「你去永徵宮對皇后說,德妃最近身體欠佳,讓皇后將她送到雲澄宮養身體去。」
「是……」景泰只覺得此時可以離開簡直如同大赦,趕緊就離去了。走到中途,他想起皇上那樣毫無人氣,又覺得心驚肉跳,趕緊抓住幾個宮女內侍,忙吩咐他們先去照應皇上。
皇后聽說要讓德妃一個人去雲澄宮養身子,不覺有點奇怪,尚訓與盛顏感情極好,沒有一天不想見的,盛顏忽然要離開皇城到京郊行宮去,讓她覺得頗為奇怪。猶豫了半晌,她問:「皇上也要到行宮去?」
「德妃一個人去。」景泰說。
她心裡不安,但也沒有辦法,只能讓永徴殿的女史擬了旨,取出自己的印信加蓋,然後交給景泰。
人世變化,往往比浮雲更快。尤其是倚仗著君王寵幸而起落的宮廷女子,更是命運變幻,難以預知。
前一日還萬千寵愛在一身的盛德妃,第二天就交付了朝廷所有事情,只帶了貼身宮女雕菰前往雲澄宮。
雲澄宮坐落在離京城十數里之遙的紫轂山,依山而建,錯落分布。行宮之前三里處,立有玉石牌坊,上面有本朝太祖手跡「雲澄霞蔚」,所以宮裡人稱這裡為雲澄宮。
盛顏下了輦駕,回身四顧。此時正是黃昏,京城靜靜地鋪在紫縠山下,秋陽酷烈,雖然已經是傍晚,可四面熱風捲來,天氣如沸。
盛顏不用問,也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被尚訓遣到這裡。瑞王,他輕易就破壞了自己所有的幸福,或許,一而再,再而三地讓人發現他們的行跡,他還是故意的。
但,她除了沉默,什麼也不能做。
唯一可以安慰自己的是,這裡確實比宮中好,紫縠山有瀑布自山頂傾泄而下,小巧玲瓏的亭台樓閣臨水而設,現在是初秋,整個宮中綠意森森,傍晚時水殿風來,清涼一片。
這一輩子,恐怕要在這裡等到自己滿頭白髮,等到死亡結束一切。
到雲澄宮之後的第一個晚上,她在瀑布旁邊的小閣中,一個人臥著聽窗外瀑布嘩嘩嘩嘩地流著,京城那麼熱的天氣,這裡卻是寒意遍身。她想到自己童年也曾聽過這樣的聲音,在下著傾盆大雨的深秋,屋頂遍是漏洞,她與母親將床移到屋子裡唯一沒有頂漏的地方,相擁著用彼此的身體取暖。
她躺在小閣的玳瑁床上,在黑暗中,低聲對著空氣說,娘,我們微賤時,肯定連做夢想不到會有這麼一天。我是朝廷正一品的德妃,我的奉爵比中書宰相還高,我一個人擁有這麼大的行宮,我的人生再沒有任何辛苦,我的面前只剩下老死。
桃花一簇開無主(下)
夜色濃重,雲澄宮在陰暗的天色中,只剩下隱隱綽綽的輪廓。
瀑布的聲音,在整座宮中隱隱迴響,即使深夜也依然是不安靜的。
瑞王從馬車上下來,前面正是雲澄宮的側門,他負手站在那裡淡淡地看著。不多久,裡面有人輕輕開門出來,跪拜:「鐵霏見過王爺。」
他微微點頭,低聲問:「沒有人懷疑到你吧?」
「應該沒有紕漏。行宮裡守衛本來就少,這次德妃被貶到這邊,新增的守衛又是各隊裡抽調的,以前絕對沒人見過我們這些人,王爺可以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