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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心底,她用聽不見的聲音喃喃細語:「我終於能夠幫上你的忙,為你做一件事,也終於能夠報答你了,懷玉,你在哪裡?懷玉表叔,你要平安歸來——」
終於不再翻滾,不再抽搐,雙手也鬆開自己的喉嚨,無力地垂到身側。再也感受不到體外的熾熱,感受不到體內的痛楚與骨子裡的透骨寒涼,反而像是坐在三月里的桃花樹下曬著太陽一般自在;像是從冰涼徹骨的雪堆里跳到注滿熱水的浴桶里一般舒適;心滿意足如從前無數次被他擁在懷裡,聽他在耳畔笑問:「小葉子,咱們兩個好得像不像一個人?」
身與心溫且暖,靈與魂脫離身軀,乘上一縷清風,漸漸飄遠。自由自在,無拘無束。
遠方那一片升騰的火海,漸漸的,也望不見了。
四月中旬,懷玉與烏孫拊離將趁亂逃跑的呼拉提的殘兵舊部都趕盡殺絕,城內被搶的百姓則加以撫恤,待善後事宜一一處理完畢,懷玉命大軍拔營起寨,他自己則帶著三二副將站在城垛口上與烏孫拊離道別。
烏孫拊離看著城外正在候著自己的三千鐵騎,不覺志得意滿,向懷玉抱了抱拳,笑說:「多謝表弟了。」
懷玉也因為將多年的漠北禍首呼提拉斬草除根而心情大好,聞見他的話,卻似笑非笑道:「表哥有了這些人馬,回西域後便可大展拳腳,一展抱負了。只是……」
烏孫拊離爽朗一笑,道:「我省得。你放心,你我今後再無相見之日。」
懷玉便也點頭笑:「表哥明白就好,今後若是在西域有甚難處,儘管送信與我知道。但若膽敢來犯我疆土一分,雖是表哥,我也照殺不誤。」
正在與烏孫拊離說著話,忽聽得有人來報,說從京城裡來了個人,心下有些疑惑,便吩咐了一聲:「將人帶來。」
不多時,人便被帶來,聽得他在身後拖著哭腔喚了一聲「殿下」,懷玉聞見,笑意立時凍住,緩緩轉身,不敢置信地看著身後的那個人。眼前這人滿面風塵,兩隻眼窩深陷,一頭亂髮如乾柴,黑瘦得像個小鬼,若不是聽出他的聲音,幾乎沒能認出眼前這人是丁火灶。
丁火灶日以繼夜地趕路十數日,途中累死了兩匹馬,他自己也被風吹雨淋,已然糟蹋得不成人形。
懷玉目呲欲裂,根根頭髮豎立,「錚」地一聲從腰間拔出長劍,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到丁火灶面前,抬起一腳,正中他心窩,將他踹飛出去,口中暴喝:「你不在京里,你來做什麼!你來做什麼!」
丁火灶從地上爬起來,重又跪爬回到懷玉面前,哭道:「殿下,殿下!姑娘不在了,姑娘走了……」他已在路上哭幹了眼淚,此時只覺得眼角鼻尖發酸,心中苦澀難言,眼淚卻是一滴也流不出來。
懷玉不聽他說話,將劍橫在他脖頸上,厲聲喝問:「她人呢!她人呢!她去哪裡了!她既不在了,你為何還活著!你為何還能活著!說!」
丁火灶死死攥住劍尖,嗚咽道:「姑娘叫臣帶話來與殿下,若不是要將話帶給殿下,臣也無顏苟活至今。」
懷玉額上青筋條條凸起,啞著嗓子咬牙切齒道:「你說!」手上用力,劍鋒刺破丁火灶脖頸上的皮肉,立時便有血珠滲出,血珠聚集成線,順著劍身蜿蜒而下,一滴一滴地滴落在二人腳下,轉眼滲入沙土中,僅留下點點暗紅痕跡。
丁火灶皺起眉頭,一半是強忍痛疼,一半是回想那一晚青葉同他說過的話。
他仔細回想青葉說話時的神態與語氣,生怕漏掉一個字:「姑娘說——」他嗓音比常人尖細,言行舉止本也有些女氣,加之刻意仿照青葉的語調,說出來的話便像極了女子,「姑娘說,你去與他說——」
青葉那一日說:「你去與他說……請你去與我的心上人說,請他務必要平安歸來……」說到這裡,原本蒼白的面頰上浮起兩團淡淡的紅暈,垂首輕聲道,「我生於窮人家,混跡於市井,生平不懂詩情畫意,亦不解風花與雪月。於我而言,能夠於春日月夜,坐在桃花樹下,聽心上人為我吹一曲柳笛便已心滿意足了。所以,想要叫你去與他,與我的心上人說一聲:請他,請他務必要平安歸來,在我孤苦伶仃時,在我清冷寂寞時好吹與我聽——」
☆、第129章侯 侯懷玉(一)
四月下旬,懷玉凱旋歸來,褚良宴率眾朝臣,趙獻崇帶領兩個兒子及身披麻布服,頭上戴白的阿章於城門外跪迎懷玉進城。遠遠地看見懷玉策馬率大軍而來時,趙獻崇涕淚交流,與褚良宴等人五體投地,口中高呼:「臣等已恭候多時,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懷玉將馬勒住,手持韁繩,居高臨下地掃視了一圈跪地之人,淡漠地點點頭,才要說話,忽然蹙了蹙眉,一張口,便嘔出一口心頭血,若無其事地接過身後夏西南遞過來的一方錦帕,慢斯條理地將血拭去,繼而微微一笑,緩緩道:「眾卿免禮平身——」
那一日,為一睹新帝率十萬大軍凱旋返京的盛況,京城人可謂是傾城出動,據那一日擠到前面得以一窺新帝龍顏的人回來說,新帝聽聞先帝駕崩,皇兄薨世,面上雖擺出一副鎮定自若的模樣兒出來,內里卻是痛徹骨髓,摧心剖肝。何以見得?因他當場嘔了一口心頭血出來,且面上殊無喜色。可見,新帝他是個純仁至孝之人。
是年四月,懷玉稱帝改元,生母烏孫氏尊為太后,仍居於長樂宮,而正妻文海卻冊為貴妃,任是百僚拜表奏請立妃為後,他卻一概置之不理,不肯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