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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葉從鎮東逛到鎮西,沒看到心心念念想要看到的那個人。他娘子從不出門,他必定也在家裡陪著他娘子。青葉暗暗地嘆了一口氣。甘仔皺眉道:「好好的嘆什麼氣?福氣都被你給嘆沒了!」又開解她,「再等一會兒,你最喜歡的風流和尚要出來了。」言罷,嘎嘎嘎一通怪笑。
青葉氣得拿手指頭往他額頭上用力彈,嗔道:「什麼風流和尚!跟你說了多少回了!人家有法號,比你的名字好聽多了!」
二人正說著話,菊官抱著她兒子,身後拖著四個大小不一的女孩兒,一路擠到青葉及甘仔面前來。青葉忙將袖籠內的錢袋往裡推了推,還是老一套,轉眼看向別處,假裝不曾看到她一家。
菊官見慣了她的做派,也不以為意,只笑嘻嘻地向地上一溜的女孩兒及懷裡的兒子道:「過些日子便是你青葉小姨的生日了,快給你青葉小姨祝壽,若說得好,她定會給你們銀子買新衣裳買零嘴吃!」
四個小女孩兒眼放亮光,遂排成一列,齊齊彎腰,恭敬念唱:「祝小姨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菊官懷裡的這個小的卻只顧舔手中的冰糖葫蘆,不聽他娘的話。菊官暗暗往小孩兒身上掐了一把,小孩兒便苦哈哈地皺著一張小臉,含糊道:「小姨快給銀子——」話未說完,又忙著去啃冰糖葫蘆,菊官便同她四個女兒一起眼巴巴地盯著青葉。
甘仔看不下去,對青葉擠眼撇嘴,又向菊官笑道:「青葉姐的生日不是下個月才到麼?你急什麼!我只聽說過要送銀子禮物給壽星祝壽的,哪有要壽星掏銀子的?」
青葉對菊官的伎倆雖早已見怪不怪,心裡還是厭煩透頂,只管板著臉不說話,袖著雙手,眼睛不看她一家六口,自然也不伸手取銀子。菊官面色便慢慢沉了下來。甘仔便曉得她要念叨青葉的短處了。果然,她先嘆一口氣,再慢騰騰道:「妹妹過年便要二十了。唉,妹妹當初進我家時,才到我腰這裡,如今轉眼便這麼大了,快到二十歲也未訂下人家,可真真愁煞人——」
前方人群中忽然有人驚呼尖叫,吵吵嚷嚷,像是有什麼熱鬧事。甘仔跳腳叫道:「風流和尚來了!」
青葉被菊官擋住,看不清前面的情形,見菊官一家要不到銀子死也不走的架勢,只得從袖子裡摸出錢袋,抓出一把碎銀錢塞到菊官兒子懷裡,揮手趕蒼蠅般不耐煩道:「跑開跑開!」
菊官嘻嘻笑著抱了兒子,領著女兒心滿意足地閃開了。便見前方人群閃開一條縫隙,一個腦門上有九點戒疤的青年和尚從人群中跑過來。這和尚頗為俊俏,卻是光著身子,身無寸縷,且一路高聲吟唱,唱的含含糊糊,若不仔細聽,根本也聽不清他唱著什麼。看情形,竟然是個瘋癲又風流的和尚。
因人群擁擠,那俊俏和尚跑不快,只能慢慢地往前擠。七里塘鎮的男女老少早已司空見慣,並不怎麼稀奇,外鄉過來的婦人們則捂著嘴偷笑,亦或三三兩兩地湊到一處竊竊私語,再不然就直著眼,口中倒吸著涼氣,眼珠子卻都捨不得從那俊俏和尚身上轉開。便有心裡發酸的外鎮男子撿了菜葉子碎石頭泥巴等物往那和尚身上扔,即便如此,那和尚口中依然高聲吟唱不止。
甘仔人小,最愛熱鬧,便也跟在那和尚後頭往前跑了。青葉仔細聽那和尚吟唱,不一時,便捂著心口,淌著熱淚,嘴裡唏噓嘆息不已,又抽出帕子不住地擦眼睛,不一時,帕子便已被淚水打成半濕。
「花和尚遛鳥好看麼?」身後忽然有一人涼涼地問。
青葉痴痴迷迷,並未聽清身後人說了什麼,只依稀聽見「花和尚」幾個字,便抹著眼淚哽著喉頭更正道:「他不叫花和尚,他法號虛雲。」
「哦?沒曾想你竟然也會跑來看……話說你倒還挺清楚,時常出來看麼?」身後那人又問。
青葉擦著眼睛,擤著鼻涕,緩緩搖頭道:「虛雲師父又不時常出來,人家只有每月十五才出來,一個月只能見到他一回。」
「哦?一個月才看一回,聽你口氣,仿佛還嫌少了些……」身後那人如同蚊子一般嗡嗡嗡地不住嘴地說話。
青葉嫌身後那人吵得慌,便伸出一根手指豎在唇間「噓」了一聲,道,「莫吵,你聽。」
「聽什麼?」身後那人不依不饒地發問。
虛雲還未跑遠,他光溜溜的身子已被人甩了好些泥巴、菜葉子。青葉淚眼朦朧地看著他的背影,痴痴道:「你自己不會仔細聽麼?」說話時,眼角無意向後一瞥,頓時魂飛魄散。站在她身後的,不正是那個大風流種子侯懷成他三弟、小風流種子侯懷玉麼?
青葉見他嘴角噙了痞里痞氣的笑,還未答話之前,便先打了個小小的寒顫,但見他不像心存惡意,又想著上回多虧了他才得以順利脫身,心內對他尚有些許感激,加之也不願他誤會、看低虛雲,遂勉強同他說道:「叫你聽虛雲師父的唱詞呢。你仔細聽聽看。」
懷玉支了兩個耳朵凝神聽,依稀分辨出那和尚口中唱的是:「……感君區區懷,君既若見錄,不久望君來。君當作磐石,妾當作蒲葦,蒲葦紉如絲,磐石無轉移。我有親父兄,性行暴如雷,恐不任我意,逆以煎我懷。舉手長勞勞,二情同依依……」
唱詞雖幾度中斷,那虛雲也啞了嗓子,唱得岔了腔,卻還是能聽出他沙啞聲音裡帶出來的幾許溫柔幾許婉轉,幾許入骨的相思與淒涼,加之這詞雖美卻悲,令人不禁心生幾分惆悵與惘然。虛雲唱完一遍,便重頭再唱一回,想來他跑了這一路,只是反覆唱這一首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