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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葉大步往前走,秀一緊跟其後。姓鄭的掌柜的跺著腳跟在後頭喊:「八十兩,一百兩!一百兩!你當了回去過個好節——」喊了數聲,無人理睬,惋惜而回。
二人默默行走片刻,青葉手心都攥出了汗,怕丟了,遂瞅了個空子,趁秀一不備,將玉韘重新掛到脖頸上去,再偷眼去看他時,見他正用眼角一眼一眼地瞄著自己,面上一紅,心裡卻又來了氣,心道怕他怎地,我自己的東西,我想怎樣就怎樣。
如此想著,卻覺得脖頸里的玉韘硌得慌,便又悄悄地取了下來,將紅繩子團了兩團,塞到錢袋子裡去後,這才輕聲跟他解釋道:「我是怕匆忙之間當不出好價錢,這才沒當的。」
想了想,向他解釋卻是大大的不妥,如此一來,便顯得自己心虛了,他只怕會越發的懷疑這玉的來路,忙又道,「這是我自己的。」秀一點點頭。她這才放了心,長出一口氣,想來那人的表字也不至於天下人人皆知。
當晚乃是中秋團圓節,魚祖郎君廟內冷清,天上一輪滿月卻圓得喜氣洋洋。二人不敢點燈,只能坐在門檻上,將集市上買來的吃食等擺在腳下,就著月光吃吃喝喝。秀一喝酒,青葉小口小口地吃月餅。太甜,她一隻吃不完,便將剩下的半隻遞給秀一,秀一接過去,默默吃了。
少時,二人吃喝完,隨意洗漱後各自躺下歇息。青葉見他身上僅蓋了件衣裳,便將自己身上裹著的被褥拉了一角給他蓋在身上。秀一感激,道了聲謝。青葉橫他一眼,往裡躺下睡了,才閉上雙眼,忽然覺得腳踝被人扯住了,還以為是破廟裡有鬼,嚇得張口欲要喊叫,又覺出這手溫熱,猛地掀開被子一看,腳踝上粘著的手卻是秀一的。
秀一眼睛不敢看她,躲躲閃閃地看向旁處,手卻不從她的腳踝上鬆開。青葉莫名煩躁,一腳把他的手給踢掉,尖聲斥道:「灌了幾口酒,敢對我放肆了!?」
她這兩日都是溫言細語,對他百依百順,好說話得很,同農家聽話的小媳婦一般無二,突然間一發怒,秀一嚇了一大跳,張口便來了一句:「小姐息怒!」
訕訕地鬆開手,覺得自家可笑又委屈,遂低聲道:「咱們兩個不是要做夫妻了麼?你那時不是說要嫁與我的麼?便是今日,你不是還與我夫妻相稱了麼?」
青葉想了一想,笑道:「小山子,放心罷。是要嫁給你的,除了你,我也無人可嫁……只是明日要早起去乘船,早些安歇罷。」
秀一道:「反正是要做夫妻的,不若……」低低笑了一聲,又道,「我船上的艙房也只訂了一間……」話還未說完,聽她已打起了小呼嚕。他知道這回的呼嚕是裝的,卻也無可奈何。她從小便是這樣,不想理人家時就冷冷地不說話,實在躲不過,就當作聽不見,裝傻的功夫一級棒。
小山子暗中嘆了口氣,躺下歇了。
次日,天還未亮時,二人便早早起身,摸到海邊上了船。船是倭人的千石船,船名為日出丸,持有官府所頒的勘合。侯懷玉他爹雖對倭人深惡痛絕,卻唯獨對僧人們禮遇有加,因此這載有禪僧的船隻便能夠光明正大地於海上來往通行,是以秀一說這船穩妥。
那兩名禪僧架子極大,隨身帶了許多伺候的小徒弟,這些人占去了大半條船,餘下的艙房則被一窩形形□□的倭人訂了。有的是發了財要衣錦還鄉的,有的是落了魄黯然而歸的。自然也不乏秀一與青葉這等樣亡命之徒混雜其中。青葉不敢以真面目示人,與秀一依舊塗抹了藥水在臉上。上了船,自然有人將二人引到早先訂好的艙房內。
艙房內無有任何擺設,僅地上鋪有一面藺草編就的榻榻米及兩床破舊的被褥。青葉將所購之物都翻出來堆在一旁,摸出包袱里的乾糧,與秀一草草吃了,其後便坐在艙房內靜等開船。誰料左等右等卻遲遲不動。秀一出去略看了一看,回來道:「風向不對,只能等風止住才走了。」又有些憂心道,「春秋兩季東北風多,是來中土的時候;而夏季西南風起,回去正好順風,眼下已到了秋季,只怕回程不順……」
青葉因為無人認得出自家,心便先寬鬆了許多。雖然心急,卻也不十分怕,遂將原先的被褥搬開,鋪上自己集市上所買的新被褥,再躺上去閉目養神,因夜裡沒睡好,竟然一覺睡了過去,再醒來時,已到了午時。船還是沒開。她心裡便有些著急起來,又草草用了船上的糙米飯及醃茄子及烤柳葉魚。其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又不想出去溜達,只得摸出瓜子來,沒滋沒味地嗑起了瓜子。秀一則抱臂看著她出神。青葉叫他看得不自在,白了他一眼,才要趕他出去,他的手竟慢慢地伸了過來,這回又粘到她的手腕子上了。
青葉不耐煩地「嘖」了一聲。秀一腆著臉笑道:「怎麼忽冷忽熱的?現在反悔卻有些晚了。」
青葉呸了他一口,吃吃笑道:「反悔倒不至於,只是想起你說起切腹的那些話就心煩。我問你,你何時去領罪切腹?」
秀一抓住她的手腕子捨不得放,口中道:「……你若不叫我去,我便……再議罷,我心裡亂得很。」
頓了頓,又說:「你不知道,那一年,義父帶上我並沒有即刻歸國,而是跟著一伙人沿途燒殺搶掠,為了銀子,可說是壞事做盡,便是連掘人家墳墓的事也做了不少回。那一伙人俱是殺人不眨眼的惡徒,今日在一起稱兄道弟,明日為了三五兩銀子便可翻臉廝殺……你試想一下,如此情形,他如何能帶你與義母上路?但若不是如此,義父他哪裡有報仇雪恨的本錢?回去後,他募集人手,得以報仇雪恨,手刃了自己的兄長一家,但自那以後性子卻暴躁了許多,夜裡也睡不大好,時常至曉不眠……你此生不願見他也就罷了,只是莫要再記恨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