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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她尚未記事時起,爹爹便一遍又一遍地跟她說:「記住,你的姓名不是褚青葉,是藤原青葉。」怕她忘記,還要三五不時地考問她,「將你的姓名報與爹爹聽!」

    因爹爹每回都是一臉鄭重,她每回也肅然大聲作答:「藤原青葉!」

    身為倭人,爹爹最愛吃魚膾,雖然官府嚴禁捕魚,但是漁村的人還會偷偷地捕魚賣魚,或是給小吏好處,得以在官差的眼皮子底下下海捕魚。娘親便常常買些新鮮海魚回來做給爹爹吃,有時外祖父教的學生也會送些賣不出去的小海魚給他們。

    只要是海里的東西,爹爹都可以生吃,哪怕是墨魚與八帶魚。娘親煮飯的手藝沒的說,但料理魚膾卻不如秀一拿手,爹爹便叫秀一去料理。

    秀一將墨魚的肉切成一段一段,擺放得有模有樣,煞是好看,有時還會摘些花瓣點綴在盤中。墨魚的觸鬚太硬,爹爹與她都不愛吃,於是經常是墨魚的肉都吃被完,那觸鬚還在盤中滾來滾去。八帶魚也是,秀一先將它洗淨搓暈,再切成一段一段,一旦夾起來放到嘴裡後,那一段肉便又會動起來,吸附住人的嘴巴,用舌頭頂也頂不下來,猶如活的一般。

    她自小也跟著爹爹學會了吃魚膾,且同爹爹一樣愛吃。比起濃油赤醬燒出來的魚蝦,她覺得生吃更為細嫩香甜。但外祖父卻看不下去,還是搖頭嘆息:「蠻夷之鄙人——」  

    爹爹不用出去勞作,便在家裡帶她玩耍,教她寫字讀書,與她說些他故鄉的風土人情。她可說是爹爹一手帶大的,她知道外祖父與娘親兩個辛苦,然而心裡頭還是最喜歡爹爹一個。

    她在外的名字叫做褚青葉,爹爹於無人時則連名帶姓地喚她為「藤原青葉」,而秀一還是秀一。爹爹喚秀一時,並未刻意在他的名字前加上藤原二字。她也並不以為意,因為她知道,爹爹是讓她時時刻刻都記住自己是大和人。

    爹爹還時常跑到海邊去,坐在海邊岩石上,遙望大海的另一邊,那一邊是海天相接之際,他仿佛這樣看就能看到家鄉似的。她卻知道,那天邊看著近在眼前,卻又遠在天邊,永遠也到達不了。這個時候,連年幼無知的她都能看出來爹爹的臉上滿是寂寞與悲傷。

    她後來聽多了爹爹醉酒後的囈語,多多少少地知道了他從前的那些糟心事傷心事。藤原一家乃是倭國數得著的名門望族,然而,爹爹的老爹生性風流,納了好多姨娘,為爹爹生了許多兄弟。風流老爹過世後,兄弟們為了分家產而相互傾軋,最後家中被異母所生的大兄所把持,自此爹爹及一眾兄弟們的日子很不好過。

    然而爹爹的文採好,名聲後來傳到君主那裡,便有傳言說君主有意召他去做官。再接下來的事,也實在尋常的很,異母所生的大兄生怕弟弟有了權勢後會報復自家,便勾結了仇家暗殺他,有忠心的老家臣提早透露了風聲給他,他便收拾了行李,帶了小童子秀一逃跑。但他跑到哪,仇家便追殺到哪,實在走投無路,只得隨了一條商船出海遠逃,終於有一日漂泊到了七里塘鎮這個遠在天邊的小漁村,卻又遇到一夥海盜,盤纏都被搶走,人也受了重傷,所幸命大,為她娘親所救。  

    爹爹溫文爾雅,說話細聲細氣,琴棋書畫無所不通。娘親做了鎮上小飯館的幫工,日日為三文兩文錢而操心。自生養了她後,因操心操勞,面容便老得很快。看著面貌愈來愈不相配的娘親與爹爹,才小小年歲的她,心底就已生出些害怕來。生怕有一日爹爹會看不上娘親,生怕有一日爹爹會突然搭上某一艘商船,拋下她們母女與外祖父而去。可是她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爹爹思鄉寂寞,她也好生憂心。

    然而她擔心的日子還是到來了,她尚未滿十一歲的那年,有一段日子,時常有奇怪的倭人來找爹爹,這些倭人奇裝異服,腰掛倭刀,形狀甚是嚇人,然而爹爹看上去卻高興得很。這些人來找他時,都是在娘親與外祖父不在的時候。爹爹叫她不要同娘親說,她喜歡爹爹,自然聽從他的話。等她某次聽到爹爹與那些人說的話,覺察出不對、再去告訴娘親的時候,娘親卻不信她的話,還笑道:「他這個人,無用書生一個,除了咱們褚家,這輩子他還能去哪裡?」

    終於,爹爹還是走了。他本來是偷偷走的,她那一陣子偷偷留意著爹爹的一舉一動,因此他才帶了秀一出門,她便立即察覺了,飛快地跟在他們後頭追了出去。她本來也想跟著去的,但是爹爹卻不帶她,爹爹不敢回頭看她,拖著秀一的手走得飛快。

    秀一哭喊得聲兒都岔了,腔兒也黃了。秀一那年已經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了,他從前練功不用功,被爹爹打罵時也常常哭哭啼啼的,他從小便是個愛哭鬼。然而那一日,他哭得喘不上氣,嗓子沙啞,臉也漲得通紅,哭聲之淒楚,任誰聽了都要肝腸寸斷。他頻頻回頭大聲叫喊她的名字,走兩步退一步,爹爹便拍打他的腦袋,大聲喝罵他,不許他回頭。  

    ☆、第30章 褚青葉(二十八)

    娘親與外祖父後來在海邊找到光著腳的她,她那時已經在海邊坐了整整一日,外祖父沒有說什麼,默默地把她背回了家。她的一隻鞋子跑丟了,腳掌已被海邊的貝殼石子等扎得鮮血淋漓,其後好長一段日子都無法下地走路。

    娘親對於爹爹突然拋家出走一事並未哭喊抱怨。其實仔細想想,從那一日起,一直到她病逝,對於那個人,她都沒再提到過一個字。她只是突然身子垮了下來,不過才十天半個月,已經虛弱到連飯館的幫工都做不了了。然而最先承受不住的那個人卻是外祖父。外祖父第二日起便病倒在床,最終未能撐到她過十一歲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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