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頁
「有話跟媽媽說?」
「嗯。」
答應了,卻不再開口,只是輕輕地摩挲著她的手。舒音看著他,這個孩子,這些年承受了太多,他早已?不會放鬆了,總是努力把一切都想得全面,可一旦全面就會苦難,這個世界根本就不是圓的,始終想求圓滿、求完美,只能註定孤獨,註定失望,就像他現在。
舒音握住他不自覺一直在摩挲的手,「說吧,兒子。」
「前年,遠油華東在凌海做校招。」他終於開口,「兩個月的考試,最後錄取了十個人。筆試複試排名第一的是C大工程系陸又其老先生帶的最後一批研究生。」
聲音低沉,一件工作描述得這麼艱難,儘量中性的詞卻不自覺加入了推崇的修飾。舒音不覺蹙了下眉。
「名單交到我手裡簽字,我把第一名劃掉了。」
「你把第一名給劃掉了?」舒音驚訝,即便是她這樣從不關心就業率的老師也知道校招失敗對應屆畢業生意味著什麼,意味著人生的分水嶺,意味從此後同窗之間有了不同的起點,意味著十年後可能是兩個遙遠的階級。更何況遠油的分量,別說是學校里的學生,即便對於社會精英也是不折不扣的金門檻、金飯碗,這一筆,有可能劃掉了一個普通人一生最大的機會。
「我斷了她的前途、戶口,專業事業起步的可能。」
他毫不避諱地承認著,完全不符合他廣結善緣的處世風格,更違背了專業掛帥的工作原則,舒音蹙了眉,「為什麼?」
「因為,她姓遲,她叫遲心。」
……
一場意外的車禍,讓那個女孩戰戰兢兢地出現在他面前……
二十年的記憶,憎惡,恐懼,分割,羞恥……
一隻從天而降的大狗,徹底咬開了兩個人不堪回首的童年,也咬斷了那恥辱的顧忌,鮮血淋淋……
雜草一樣的生命,伏於地皮,怎能逃脫得了踐踏?馮克明的痴迷,蘇靜的懷疑,繼兄的嫌惡,夢想與現實的割裂,一個圈套一個圈……
天資,汗水,心理頑疾造就了異於常人的冷靜,東京奪冠,人生的高光都不能輕鬆一刻,要飛回去,立刻飛回去,因為身上有刀刻下的印跡……
可惜,命運沒有她喘息的時刻,一隻帶著翅膀卻始終不能起飛的小蝴蝶,留給她的夏天還能有多久……
……
故事講完了。
男人的聲音始終壓抑,不能起伏的語調壓得他喉嚨生疼。一字,一句,斟詞酌句,不論哪個字都是刺在心頭,兒子和母親……
母親自始至終沒有說一個字,優雅的身姿僵硬如雕塑,臉色在聽到那個「遲」字後已然煞白,看得許湛心痛不已,可是他不能停下來,他知道一旦停下他就再也沒有勇氣。
話落良久,舒音的睫毛方微微顫動,喃喃道:「遲心,遲芳華的女兒……」
這一聲,痛徹心扉……
「媽,兒子從第一天起就知道這意味著什麼。我不能騙您說我掙扎了多久,我沒有……從她被狗咬了那天起,我就再也放不下了,媽……」
男人深深地低頭,磕在母親的手邊。
「媽媽,兒子不敢求您的原諒,只想求您能給那個小丫頭一個重生的機會,一個有家的機會,求您能允許兒子帶著她……媽您知道,您於我,心中最重,是絕不可取代的至親,她如今,也已?是兒子心頭的一部分。求您,能接納我們,就當是兒子缺陷,兒子殘疾……」
舒音輕輕地閉了眼睛,兒子握著的手在顫抖,她的心也在顫抖……
「媽,媽……」
一聲,又一聲,心痛至極已是窒息,兒子的呼喚卻不允許她慢慢舒緩,只能強忍著回應,「小湛啊……」
「媽媽……」
「你個傻孩子……缺陷,殘疾,你是怎麼找到這兩個詞來形容自己?你讓媽媽……如何自處?」
「媽,我……」
高大的男人深深地低著頭,愧疚與自責壓得他直不起身,緊緊握著母親的手,摟著她的手,似乎一放,他就要失去平衡,失去媽媽。舒音低頭,輕輕地吻了一下兒子的發,輕輕撫摸,「孩子,你的故事,說完了麼?」
許湛點點頭。
「那媽媽的故事,你也該知道了。」
「媽,我不是想喚起您過去的痛苦……」
「過去的痛苦?」輕聲重複,舒音淡淡地笑了,「孩子,痛苦的起源都曾是幸福的終點,你知道麼?」
許湛微微一怔,不敢再爭,媽媽的手還在懷中,安靜的陽光下,可以聽她說。
「四十年前,我畢業分到工大做翻譯,愛上了帶我的實驗導師。他是歸國華僑,一腔熱血,卻在那場運動中九死一生。運動結束,他孑然一身,清寒貧苦,依然選擇留下。他說,我是他人生中的第二縷陽光,那第一縷是剛下飛機看到京城的太陽,那縷光曾?照著他熬過多少苦寒的夜晚。而我,把這些夜晚都變成了溫暖的思念……」
上一代人,深沉痴迷的依戀,聽起來,像書里的詩,遙遠又苦澀……
「我們相愛了。那個年代,意味著無數個不眠的夜,無數張紙,無數封信……幸福,是那麼巨大,一切都變成了背景,世界只剩下兩個人。」
「可惜,十五歲的年齡差距,階級分割,我聽從了父母的話,聽從了朋友的勸,聽從了他的退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