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頁
唐婉淑嚇得哭起來。
她一直是家裡的掌上明珠,父母都能幹,她從小到大沒吃過一點兒苦,工作也是最好的,能上學認字算數,上完學後直接分配坐辦公室當會計,算盤珠子打得比誰都快,數字算得比誰都准。
非要說受什麼委屈的話,就是追著嫁給了廠里沉默的那個大高個。
委屈都是那個大高個給她的。
大高個有個好聽的名字,叫鄭韞卿,是他爺爺取的。
唐婉淑當然知道對方窮,往上數幾代還很糟糕的「成分不好」。但這樣並不妨礙唐婉淑喜歡他,要嫁給他,誰讓他長得好看呢。
可是丈夫很冷淡,他從來都不會對唐婉淑說「我愛你」,不會給她講那些甜甜蜜蜜的情話,很少和她聊天,不會和她一起看露天放映,他看起來一點兒也不喜歡她。
結婚三年,唐婉淑被他氣哭過好幾次,好幾次鬧著回娘家,他也不阻攔。只是等她過去住一晚,他就沉默著騎自行車去接她回來。
唐婉淑每次生他氣,和家裡人賭咒發誓說肯定不回去,但一看到鄭韞卿露面,立刻又歡歡喜喜地收拾包裹、跳上他的自行車。
他連句哄人的話都不會說,就像一塊木頭,又硬又笨,不開竅,唯一和浪漫沾點邊的,也就只是會在結婚紀念日給她帶花。
可也就是這塊木頭,在深夜中,在動盪混亂里,在石頭砸下來的時候,第一反應是翻身過來,將她護在身下,抱緊她。
唐婉淑敢打賭,新婚夜對方都沒有抱這麼緊。
噩夢是傾塌的黑夜,是搖晃破裂的房子,是被泥沙石嗆到不停大聲咳的唐婉淑。
她哭得稀里嘩啦,反覆念著他的名字:「鄭韞卿,我們房子是不是塌了呀?」
鄭韞卿說:「沒事,房子塌了有個高的頂著。」
唐婉淑說:「你在罵我個子矮。」
「我沒有,」鄭韞卿說,頓了頓,他又說,「就是你的脾氣,得改一改,以後要吃虧的。」
唐婉淑要被突然的震盪嚇哭了,她抽抽噎噎:「我都快嚇死了你還在教訓我,你就是不喜歡我。」
她好像聽到鄭韞卿嘆氣,又好像沒有。
他沒有說喜歡不喜歡,只是低下頭,輕輕地用唇蹭唐婉淑的臉。其實都是泥土,唐婉淑愛美,不肯讓他親,對方就親了個空。
唐婉淑後面意識到是地震,天上又開始下雨,她又冷又怕,泥水往下,時不時還會震盪,但沒事,鄭韞卿和她聊天,和她說肯定會有人過來的,要相信國家。鄭韞卿不讓她睡覺,和她說會有人過來發現他們的,不過在那之前,唐婉淑不能睡著,因為睡著的話可能就要被人發現她醜醜的樣子……
愛美的唐婉淑堅持住了,她從來不知道原來丈夫有這麼多話,他們今天聊了好多,比之前一周聊得都要久。唐婉淑都要擔心他這次把一輩子的話說完了,她打起精神,就算很困,也要撐著和鄭韞卿聊天,但是對方聲音卻越來越低。
「沒事,」鄭韞卿說,「個子高的撐久了,有一點累。」
唐婉淑問:「那你要不要放鬆一下?我抱抱你。」
其實唐婉淑沒辦法抱對方,她的手被卡住,動不了。
好冷啊,可是鄭韞卿是暖和的。
她又感覺可以忍受在泥水磚瓦里了。
鄭韞卿說:「我累了,先睡會兒,你幫我聽著,有人來了,你叫我,好嗎?」
唐婉淑說:「好。」
鄭韞卿又說:「以後脾氣別這麼倔,要吃大虧。少和工友吵架,大家也都不容易……別去鄭二家吃包子了,他們家用的餡兒不好……」
唐婉淑最不喜歡聽他嘮叨:「好啦好啦,我知道了,你快睡吧。」
鄭韞卿說:「唐婉淑,我娶你的時候其實特高興。」
唐婉淑別彆扭扭:「誰稀罕。」
她覺著自己好像瘋掉了,在這麼髒的泥水裡泡著,她居然感覺到有點開心。
真奇怪。
鄭韞卿:「那我先睡了。」
「睡吧睡吧,」唐婉淑催促他,「等來人了,我叫你。」
……
白髮蒼蒼的唐婉淑從夢中睜開眼睛。
光亮乍現,噩夢消散。
她躺在自己的床上,熟悉的碎花床單,熟悉的米白色針鉤吊簾,就是身邊沒有熟悉的人。
唐婉淑下了床,她看不見自己長滿皺紋的手,只是憑藉著記憶推開門:「卿卿?」
鄭韞卿不在,唐婉淑看到滿屋子的花,還有三個陌生人。
一個瘦高個男人,倆小姑娘。
唐婉淑有些驚慌,手扒著門框:「你們是誰?」
她警惕地看著四周,大聲叫:「卿卿!鄭韞卿!」
沒有鄭韞卿。
鄭韞卿留在噩夢的地震中,骨頭被石頭壓斷,體內臟器多處出血,慢慢死去。
夏皎站起來。
她說:「唐女士,我們是送花的。」
「送花?送什麼花?」唐女士不解地看著他們,「誰讓你們進來的?」
唐先生從口袋中取出一個老舊證件,是一封信,他說:「我是鄭韞卿同志的工友,他今天在廠里加班,讓我回來和你說一聲——這花呢,是鄭韞卿買的,想讓您高興……」
唐女士低頭看信,仔細描摹著上面熟悉的字跡。
這封信看得太久,紙張早就泛黃,有些地方已經不清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