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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為什麼,夏皎總能從這對老人身上看到自己爺爺奶奶的影子。
父母大多都有身不由己的苦衷,比如為了家庭外出做生意、工作,不得已把孩子留在老家,托老人照顧。
夏皎小時候大部分時間都是兩位老人撫養長大,一養就是十多年,感情自然不同。後來因上學問題被爸媽接走,依稀記得臨走前,奶奶給她縫書包的肩帶——那種黑色的、尼龍的雙肩包肩帶最好用針再訂一圈,不然,書包里裝的東西多了,容易脫線、鬆開。
奶奶縫東西的手藝好,訂肩帶時也一樣,先縫一個「口」字,裡面再縫一個「X」,針腳細密均勻。她那時候眼睛花了,穿個線都要舉起針,將線頭用嘴唇抿一下,帶出一個小尖尖來,再眯起眼睛,把針孔對準燈,另一隻手拿線,好久才能成功穿進去。
夏皎在的話,一直都是她替奶奶穿針引線。
但那時候她不太懂,幫奶奶穿好線後,看著奶奶用針尖在頭髮上撓一撓,夏皎問:「奶奶,要是我跟媽媽走了,以後誰給你穿線呀?」
奶奶側坐在床上,只是笑:「奶奶自己也能穿——要是皎皎想奶奶了,多回來看看行嗎?」
夏皎認真點頭:「我一星期回來看您一次。」
她還翻出來奶奶所有的針,給每一根針都穿上線。一半白色,一半黑色,老人家年紀大了,不怎麼繡花,常用的線就這兩種顏色。
奶奶大笑,在燈光下將她的肩帶訂得結結實實;爺爺看著電視裡的新聞聯播,等待著一會兒的央視播報天氣預報,也誇她聽話,懂事。
但聽話、懂事的夏皎沒能履行諾言。
家裡人不放心讓一個未成年孩子每周乘火車來回,更何況,路費也是一筆開銷。夏皎只能每年寒暑假回家陪伴爺爺奶奶,不過老人家從來都不怪她,每次她回來,都變著法子給她做好吃的。夏皎說一句土豆絲好吃,第二頓肯定會有現炒的土豆絲,臨走前也得給她裝一兜土豆回去。
每次夏皎進家門,奶奶先捧出來一大堆攢了很久的餅乾、糖果、水果、奶製品……都是其他人送給爺爺奶奶的,他們捨不得吃,都給她留著。
有時候也有意外,奶奶歡天喜地地拿出來奶製品和餅乾,夏皎卻發現這些東西已經過期了,她和奶奶說了後,對方明顯一愣,繼而有些心疼的可惜:「保質期怎麼這麼短……」
這樣說著,她頭髮花白,又難過又不舍地看著那些東西,像是恨不得一口氣全吃掉,懊惱自己粗心,懊惱這些東西保質期短,但絕不會懊惱夏皎來得晚。
夏皎每一次回家,都能發現奶奶牙齒掉的更多,爺爺越來越矮。他年輕時候乾重活,年紀大了後腰漸漸傴僂,拱起來,像一張弦越繃越緊的弓。
奶奶常常抱怨爺爺太節儉,年紀越大越是什麼都捨不得丟;抱怨爺爺晚上睡覺開著電視,每次她關掉的時候爺爺都會問她為什麼關,絕不承認自己看著電視睡著了……這樣說著,爺爺笑嘻嘻,全然不管奶奶說的什麼話,將他覺著好的牛奶和餅乾往夏皎書包里塞。每次過年離開,爸爸車後備箱總是裝得滿滿當當,爺爺奶奶恨不得把家裡所有能帶的東西全給他們帶上。
後來爺爺患病,父母終於回揚州工作,短暫的團聚後,夏皎讀大學,考去北京,仍舊只有寒暑假才回家,陪兩位老人。
那時候爺爺神智已經不太清醒了,但迷迷糊糊中總記得要藏好吃的東西給夏皎,給夏皎裝滿小書包。
每次放假,夏皎都要陪兩位老人聊天,曬太陽。
奶奶那時候的牙齒剛剛全部被拔掉,原本只剩下四顆牙齒,但因為要訂做假牙,所以必須全部拔掉再鑲。她吃東西暫時只能流質,喝著南瓜粥笑眯眯點頭,精神矍鑠,花白的發在陽光下像漂亮的銀子。
患病的爺爺其實不太和人說話了,他就坐在輪椅上曬太陽,像一棵很老很老的、沉默的大樹,偶爾會含糊不清地喊「小雲」,那是奶奶的名字。
夏皎說:「等我畢業了以後,我就買大房子,咱們住一塊兒。」
「等我工作後,我就把你們接過去,好好地享福。」
「等我……」
夏皎讀大三的冬天,爺爺去世了。
奶奶也沒有等到夏皎畢業。
……
或許這一點,在之前,夏皎看到老爺爺第一次駐足花店前時,恍然間,似乎看到了爺爺的身影。
她精心為兩位老人挑選了花朵,宋奶奶說自己的外孫女是很活潑開朗的性格,說她喜歡畫畫,很有藝術細胞,遺憾的是她母親並不支持……
夏皎給了兩位老人自己所能爭取到的最大折扣,並贈送了他們三枝康乃馨。
只是離開前出了點岔子,推宋奶奶出去的時候,黃毛蹲在店門口,剛好堵住玻璃門,老爺爺大聲叫了一下,要求對方讓開。紅毛勉強站起來,不吭聲,夏皎送兩位老人離開,回來的時候聽見紅毛嘟囔一句。
「老東西。」
夏皎很不喜歡這種誣衊性的稱呼,她返回花店,郁青真出去和紅毛惡狠狠吵了一架,嚇唬他:「你再過來我就報警了!」
紅毛不吭聲,拎著校服外套就走。氣溫開始下降,他依舊穿著洗到有點發透的短袖,露著有洗紋身痕跡和淤青的胳膊,晃晃悠悠,走起來有點不平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