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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楚在畫一個圓。
小圓圈的缺口在他指尖下慢慢收攏,最後一絲空隙被填滿的霎那,尚楚心頭忽然重重一沉,覺得有什麼東西也跟著這個句號一道終止了。
什麼都沒了。
腦袋越來越重,眼皮越來越沉,尚楚踢掉鞋子爬上了病床,合眼睡了過去。
他接連七八天沒睡一個好覺,在酒精作用下的這一覺睡得很死,他趴著一動不動,隔壁家屬險些以為他死了,期間有一次踮著腳過來探了探他的鼻息。
傍晚六點多,尚利軍做完腹水穿刺,手上插著輸液管,被三個護士推了回來,這才把尚楚叫醒。
他翻身下床,鞋也沒穿,把尚利軍搬回到床上,他病號服扣子沒系好,尚楚幫他拉好衣服,再蓋上被子,護士在一邊叮囑說千千萬萬不能再喝酒了。
尚利軍一直閉著眼,尚楚知道他沒睡,眼皮動得那麼厲害,估計是疼的熬不住。
他看了看時間,去樓下食堂打了一碗粥上來,攤開床上的小桌板:「吃飯。」
尚利軍手腕動了動,沒睜眼。
尚楚看他手指腫的厲害,於是用塑料勺舀了一口粥送到他嘴邊:「張嘴。」
尚利軍就張開嘴,尚楚把冒著白氣的粥送進去,粥很燙,加上勺子粗糲的邊緣在嘴角颳了一下,尚利軍兩片嘴唇哆嗦個不停,不住地往外哈著熱氣。
尚楚也沒去理會,顧自夾了一筷子青菜塞進他嘴裡,尚利軍就機械地閉著眼咀嚼起來,一口飯菜還沒咽下去,尚楚就像被設置好間隔時間的機器人那樣,緊接著又塞進來第二口。
隔壁床老太兒子也正給老太餵飯,像哄小孩似的哄著,老太嫌棄肉太油,兒子就拿開水焯一焯;老太又嫌棄過了水的肉沒味道,他兒子就倒了一疊醬油來蘸。
尚楚耳朵聽著那對母子的對話,眼裡沒有絲毫波瀾,22床的溫情和21床無關,他們中間隔著一層床簾,就像劃開了兩個世界。
尚利軍吃下去小半碗粥就不行了,他喉嚨里傳來一陣渾濁的聲音,接著「嘔」了一聲,吐了出來。
尚楚立即拿起盛粥的塑料碗去接,他吐得很厲害,嘔吐物從小碗裡溢出來,順著尚楚的手滴滴答答往下流,酸水濺在他衣褲上、打在他鞋面上,那股又酸又臭的氣味很快就瀰漫開來,老太在旁邊罵噁心死個人了,她兒子說要不下去樓下小花園吃,老太哼了一聲,嚷嚷道走什麼走,要走也是他們走!
尚楚對斥罵聲充耳不聞,又取過塑膠袋在尚利軍嘴邊接著,塑膠袋很快也滿了,尚利軍也吐得脫了力,嘴裡斷斷續續地嘔出來小灘小灘的、清水一樣的東西,到後面混著發黑的血。
尚楚抽了幾張紙巾給他,把袋口紮緊,尚利軍拿紙巾捂著嘴,趴在床邊一動不動。
「還吃嗎?」尚楚聲音很平靜,「還吃我下去買。」
尚利軍搖頭,抬眼看見尚楚滿手都是污穢,身上也沾滿了髒東西,下擺甚至還掛著一片他吐出來的菜葉。
「不吃算了。」
尚楚把塑膠袋扔進垃圾桶,起身就看見尚利軍伏在床邊盯著他看,眼神直愣愣的。
「坐好,」尚楚說,「針頭歪了。」
尚利軍囁嚅了幾句什麼,緊接著又頓了頓,然後從剛被胃酸腐蝕過的喉嚨里擠出幾個干啞的字:「你去、去洗洗,別管......別管我。」
尚楚垂下眼睫,拿紙巾把手指一根根擦乾淨:「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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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尚楚躺在地上一直睡不著,合上眼就開始頭疼,他拿出手機,宋堯給他發了一個文件,是西城發在官網的選拔規則,他仔細地一條條看了,都是挺常規的考核項目,也沒有什麼特別的。
尚楚把這份文件保存了,文件首頁是西城分局大門的手繪圖,門前兩座石獅凜凜不可侵犯,正中警徽高掛,端正威嚴。
他在黑夜裡盯著這個封面看了很久很久,他從來沒有去過西城分局,但卻覺得對這個地方很熟悉。
西城分局的豐功偉績他倒背如流,前年破獲了一起Omega販賣大案,引起全國轟動;去年和境外團隊合作,解救了一起跨國賣淫案,解救了境內外五十多名Omega;就在上個月,西城搗毀了首都當地一個傳銷組織,頂著巨大壓力揪出了藏在背後的保護傘......尚楚私下找師傅借了卷宗一遍遍地看,每一次他都把自己代入進一線刑警,想像如果他在現場會怎麼做,想像他和白艾澤的照片一起出現在光榮榜上,他要做一座燈塔,他要後來的師弟以他為榜樣,循著他的光往前走。
西城刑偵隊長管齊平多年前說過「警察是人民的利劍」,這句話尚楚一記就是數年,沒有人知道——就連白艾澤也不知道,他把這句話悄悄寫在了每個筆記本的第一頁。
這句話在他心裡埋下了一顆種子,他一直覺得他尚楚就是最鋒利的寶劍,西城就是最合適他的劍鞘,別的都配不上。
他看著警徽下蒼勁有力的「首都市西城分局」七個大字,第一次覺得如此遙不可及,他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生鏽了,他的劍鋒變鈍了,他看不見劍尖所指的方向。
也許他還是可以通過選拔進入西城,也許他會有機會進入一線隊伍,也許他還可能讓自己的頭像和白艾澤一起出現在光榮榜上,但後來人只會說他是被白艾澤照亮的。他多幸運啊,他有幸站在白艾澤身邊,他有幸被白艾澤的羽翼籠罩庇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