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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琪晃著一腦袋水闖進便利店,不學無術的嘴裡蹦出一句諺語。陳獵雪坐在擺貨梯子上,從貨架前勾著頭看他,慢條斯理地挑起眉毛。
“今年怎麼怕冷了?”
他目光戲謔,繞著宋琪脖子上的圍巾打轉,把宋琪看得渾身不自在,一個勁兒往下拽:“你哥天天叨叨,煩死人了,跟個娘們兒似的,我媽都沒他話多。”
“多好啊,”陳獵雪笑笑,佯裝吃醋,“以前每年的第一條圍巾都是織給我的。”
宋琪耳朵根兒冒火:“婆婆媽媽的……想要就給你,拿走拿走。”
歡快的背景音樂打斷二人的鬥嘴,自動門開,有顧客從雨幕里走進來,陳獵雪道了句“歡迎光臨”,重新把注意力放回對貨單上。
片刻,宋琪小聲喊他:“陳獵雪。”
他朝聲源看,眼皮一掀就對上梯子旁顧客的視線,是個中年男人,大約是被梯子擋了路,正上下打量他。
“不好意思。”陳獵雪笑笑,從梯子上跳下來,給男人讓路。
男人回以微笑,很儒雅:“沒關係。”
他拿了兩瓶牛奶,一條紙巾,又對陳獵雪笑了笑,原路折回收銀台前,輕聲問:“還要別的麼?”
陳獵雪這才發現門邊還站了個女人,穿著棕色的大衣,長髮捲捲地垂在胸前,見他看過來,迅速背過身去,搖搖頭。
兩人離開後,宋琪盯著緩緩關合的自動門嘀咕:“怪裡怪氣。”
陳獵雪透過窗子往外看,那一對男女出了門沒有立刻走,男人為女人撐開傘,又回頭看了一眼,附在女人耳畔說了什麼,女人點點頭,他們這才上車離開。
“他倆怎麼了?”他問宋琪。
“跟倆賊似的,進門就都盯著你看。”宋琪說著,用看電視劇的眼神看向陳獵雪,“要是在電影裡,那二位就是你親爹媽。”
陳獵雪沒有情緒地扯扯嘴角,看看車上昂貴的車標,轉頭繼續碼貨:“那我親爹媽可夠有錢的。”
這本該是萬千怪異顧客中的一對小小插曲,結果兩天後,那對男女又出現了,這次不是在便利店,而是在學校門口。
“你好,你是陳獵雪,對麼?”
只有一面之緣的男人出現在眼前,這次沒有惱人的雨水,男人比兩天前更顯利索儒雅。
在他身後不遠處的轎車裡,披著長捲髮的女人正坐在副駕駛上,隱晦地往這邊看。
陳獵雪警惕地退後一步,男人立刻釋放出自己並無惡意的目光:“別怕,小朋友。”他比了比轎車的方向,溫聲道:“那位阿姨你也許還有印象,她是陳竹雪的媽媽。”頓了頓,他微笑起來,“現在,她是我的愛人。”
“……我要見他。”
江怡曾以為自己一生都不會說出這句話。
陳竹雪是在她眼皮子底下墜的樓,當時她剛拎了蛋糕出來,距離陳竹雪十米都不到,後來她無數次回想當時的畫面,每一幀都是慢動作:她的兒子就像一隻幼童形狀的蹺蹺板,掛在護欄上晃蕩,兩隻小手徒勞地在空中抓了抓,就這麼頭朝下掉了下去。
“噗。”
原來人砸在地上沒有那麼誇張的動靜,悶悶的,像一隻破了皮的鼓,又或者是摔成了一灘爛泥的蛋糕。
陳竹雪死了。
她沒法接受。誰能接受呢?
十分鐘前還乖乖喊著“媽媽”,會笑會說話,等著吃生日蛋糕呢,就在距離她十米的地方摔死了。
陳庭森能接受。
陳庭森如同一個怪物,從救活了別人的手術台上下來,闖進他兒子的手術室,出來後向她宣布,他們的兒子死了。
“腦死亡。”
她沒法去理解腦死亡和心臟死亡的區別,她只知道她兒子還有心跳,心還在跳,還在等著爸爸媽媽救他,她殘忍的、不可理喻的丈夫,卻要把他的心臟捐出去。
腦袋已經癟了,還要在他胸口上剖個大洞。
“你挖我的心吧,陳庭森,你把我的心也挖走吧,你把我和我兒子一起殺死吧!”
如何熬過那段崩潰的日子,江怡已經忘了,哭嚎、暈厥、爭吵與聲嘶力竭,牽扯的不止是她與陳庭森的小家,她的娘家和婆家,她認識的不認識的,熟悉的不熟悉的,每個人每一天都要來提醒她一遍:你兒子死了。你丈夫要把他的心臟捐出去。
終於從無數個噩夢裡清醒過來,她腦子裡唯一的念頭是離開陳庭森。她覺得自己和陳庭森都是殺人犯,同床共枕的每一夜都讓她冰冷崩潰。
她用漫長的時間讓自己恢復正常人的生活,她杜絕與屏蔽一切有關“陳庭森”和他那個可笑的、所謂的養子的消息,關崇的出現使她感激,他用強大的溫柔與包容,陪她開啟了新的生活。
在她能坦然回憶過去,能笑著說出陳竹雪小時候的趣事時,她以為自己準備好迎接一個新的生命了,準備好與這個男人孕育一個屬於他們的孩子,重新去做一個合格的媽媽。
可是不行。
她衝進衛生間洗掉關崇留在她體內的精液,跪在浴室的花灑下一邊乾嘔一邊痛哭,她沒法騙自己,她的陳竹雪還活著呢,就在這個城市裡,她兒子的心臟還在跳著,他走得那麼可憐,她卻要將他拋諸腦後,去當別人的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