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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達徐公館只用了不到二十分鐘。
那是一座比白公館更加富麗堂皇的官邸,直到深夜依然燈火通明,傭人們扶著爛醉的徐雋旋進屋休息,徐將軍則稍稍在門口停留了一時半刻,抬抬眼皮看了眼養子臉上至今仍然青紫的傷口,沉默了一會兒,又淡淡地問:「傷口還疼嗎?」
徐冰硯以軍人的姿態嚴整地站立著,官邸門廊處的燈光將他的身影拖得很長,而他的話語卻很短促,只說:「父親不必掛心。」
徐振沒再看了,只是抬手拍了拍養子的肩膀,語氣變得溫和起來,說:「你是個好孩子,辛苦了。」
說完也向前走了,兩手背在身後走進了官邸的大門,徐冰硯在他身後端端正正地敬了一個軍禮,直到官邸的大門徹底關閉才放下一直抬至眉間的手。
他安靜地轉身回到車上,對開車的士兵說:「回軍營。」
深夜的滬軍營也是一片安靜,屬於他的住處僅僅是一間簡陋的平房,從那裡向遠處看,可以遙遙望見夜幕中的黃浦江。
他的屋子門外站了個兵,娃娃臉,神情卻一向很嚴肅,是他的副官張頌成,見到他回來後就立即一絲不苟地向他敬了個軍禮,仔細一看,手上還拎著一個軍用的醫藥箱。
徐冰硯只掃了一眼,步伐沒停,徑直推門進了屋子,點了油燈後對跟進來的副官說:「不用上藥了,去休息吧。」
那娃娃臉的小副官卻很執拗,皺著眉頭像個較勁的老學究,抓著箱子語氣急迫,說:「那可不成!將軍那幾棍打得太狠了,不上藥身體會撐不住的!」
的確。
前幾天徐冰硯在船上放的那三槍引來了不少麻煩,租界使領館的洋人紛紛找上了徐將軍討要說法,還帶了巡捕房的人堵在徐公館大門口。對峙時徐振裝作一副很驚訝的樣子,聲稱完全沒想到自己的養子做事會如此沒有分寸,似乎早已忘記了是他親自下令讓徐冰硯「不計後果把人抓到,必要時可以開槍」的。
他在洋人跟前一臉抱歉和沉痛,轉向養子時眼中又蓄滿了怒火,後來猛然伸手抽出了巡捕房的人別在腰間的警棍,掄圓了胳膊狠狠抽在了養子的背上,一連打了幾十悶棍終於讓洋人們露出了滿意的神色。
——他們能不滿意嗎?那放槍的中國人都吐血了,想來應該是得到教訓了吧?
他們於是心情愉快地走了,留給徐冰硯的則是一身沉重的傷口,前幾天連床都下不去,今日總算好了一些可以護送養父赴宴,只是走動時仍難免疼痛難忍,所以他才不得不走到無人的小花園躲避他人的視線,以遮掩那些難堪和不體面。
……可卻偏偏碰上了她。
那個比滿園花月更能令人失語的女子。
徐冰硯的眸色更加濃深起來,像是被打翻的墨汁整個染透了,但晃神只在一瞬間,他很快就恢復了冷峻和肅穆的本色,看向張頌成時也顯得有些嚴厲,再次重申:「真的不必,出去吧。」
不苟言笑的樣子有些令人害怕。
他的副官於是安靜地退出了房間,只剩他一個人在深夜的油燈下閱覽今日晚間錯過的幾封電報,上面記錄著南方幾省近日的多番動盪,以及北京幾場頗具深意的人事調動。
他看得眉頭緊皺,疲憊地想要向後靠在椅背上,卻不幸碰到了已經被他遺忘的傷口,引起的劇痛讓他瞬間出了一身的冷汗,還失手碰掉了原本搭在椅背上的外套。
……正是幾天前他在碼頭借給她的那一件,是她穿過的。
它正可憐地萎頓在地上,顯得過於簡陋潦草,即便是他此時看了也難以置信它竟曾有幸披在她的肩上。
他看著它猶豫了一會兒,繼而忍著後背的劇痛彎下了腰,伸手將那件外套拿起疊好又重新搭在椅背上,工工整整嚴絲合縫,充滿了軍人式的嚴肅和刻板。
而他的手上……
……卻仿佛留下了一絲屬於她的、過於旖旎的馨香。
第6章 家宴 「小姑姑小姑姑,什麼是拿腔拿調……
十一月上旬,白家長子白清平終於攜妻兒一同從北京回了上海,與此同時還帶回了一個好消息:年後他將升任文官處長官,正式調往北京工作。
白家一向顯赫,尤富於財帛,而白老先生的野望卻一直擱在政治上,總盼著兒孫中能有幾個成器的當上高官,為此沒少苦心經營,家中的錢更是流水一樣地送了出去。如今長子總算得了大總統器重,此前的一切也就不算白費,白宏景只覺神清氣爽,在長子返滬時特意擺了一場家宴。
家宴簡單,人卻來得齊,連被白老先生養在紅江花園的三房陸芸芸都來了,倒是一片熱熱鬧鬧的場景。
陸芸芸是五六年前才嫁給白老先生做姨太太的,到今年也才二十七歲,比二十歲的白清嘉大不了多少,生得是千嬌百媚風流無限,這些年得盡了白宏景的寵愛,把二房的吳曼婷都給比得抬不起頭了。
這天她坐著白宏景新購的轎車來了白公館赴宴,下車進門時那穿戴簡直要晃了公館傭人們的眼:瞧瞧吧,年頭真是變了,一個做妾的手指頭上戴的藍寶石比大太太的還大呢。
偏偏大太太脾氣好,只坐在廳里低頭看雜誌,抬頭見陸芸芸來了也沒什麼話,承了對方不冷不熱的一句問好後就揮揮手讓人坐下了,也不像舊時的正室一樣給人立立規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