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頁
可她的聲音沒人聽得見, 蓋因全被轟隆作響的火炮聲遮蔽了, 人好不容易被抬到車上的時候房頂上還墜下來好幾片瓦,直挺挺掉在了白清嘉腳邊,「啪」的一聲就摔成了碎片。
母親和舅母都在驚呼,捂著頭不知該往哪裡躲, 白清嘉也怕得要命,兩隻抓住車把的手都在發抖,尚未癒合的傷口再次殷出血跡,那雙原本矜貴細白的小手如今已經傷得不能看了。
她卻早已感覺不到這些, 只在一片恐慌動盪中拼命地試圖拖拽那輛木板車——可那根本不是努力就能做到的事,她太瘦弱了,昨晚單是拖一輛空車都幾乎耗盡了力氣,如今又加上一個活生生的人,怎麼能拖得動?遑論她已經一天沒吃飯了……此刻只是站在那裡眼前都是天旋地轉……
——可她還有母親和舅母。
她們已醒過了神,也看到了車把上沾的白清嘉的血,那一抹艷麗的紅刺痛了她們的眼睛,比此刻漫天漫地的槍炮聲還要提神醒腦——她也只是一個柔弱的女孩子啊,她們這些做長輩的……怎麼能讓她一個人擔下所有的一切呢?
「咱們從後面推!」賀敏之彎下腰扶住車尾大聲朝弟妹何英喊著,一貫柔弱的面容也依稀顯出了堅韌之色,「把車尾抬高些,別讓母親躺得難受!」
何英也與賀敏之想到了一處,兩個女人在車尾處一邊照看著老太太一邊用力地推,原本沉重極了的木板車一下輕盈了許多,白清嘉又用力一拉——終於將外祖母帶出了她們搖搖欲墜的老宅。
柊縣的大街上也早已亂成了一鍋粥。
一些同賀家情形相仿的人家也開始逃難了,目之所及都是老弱病殘,約莫能有二三十人,大家在空蕩的街頭尖叫流竄,還有人在大聲喊:「南門外面都是兵!不能去!不能去!」
「東邊呢?東邊還能走嗎?」
「快別管家裡的東西了!快跑!快跑啊!」
……一片混亂。
白清嘉一家出來得晚,對城中的形勢摸得不如別家清楚,當下乾脆也就直接隨著人群奔向了西門,據說交戰的部隊還沒有打到西面,他們可以到那裡碰碰運氣,說不準能從那個小豁口逃出生天然後一口氣躲到附近的山裡,此後一路北行、走一步看一步。
大家都跑得飛快,只有她們幾個女人因為要拖車而行所以落在了最後——她們都已經竭盡全力了,可是終究還是離逃難的隊伍越來越遠,漸漸地連他們的影子都看不見了。
平素毫不起眼的時間在此刻忽而變得像金子一樣珍貴,每一分每一秒都可能使局勢發生巨大的變化,也許早一分鐘就能躲過一場無妄的災禍,而晚一分鐘就會被密集的槍炮堵住最後一條逃生的路。
——她們太慢了,等精疲力竭地趕到西門時城外的郊野已經成了兩軍對壘的陣地,荒蕪乾瘦的土地突然成了香餑餑,值得無數的人廝殺爭搶,不到一方倒下紛爭就永遠不會結束。
——那是白清嘉第一次親眼看到戰爭。
不再是透過報紙上模糊的照片,也不再是通過父兄無心的閒談,槍炮聲和廝殺聲陡然間被放大了一千一萬倍,一個空前兇殘且冷漠的世界正在她面前一點一點展開。
她看到了。
年輕的士兵們,或許跟她一樣大,也或許比她還要小,就在離她不到五百米的地方端著冰冷的槍械瘋狂地殺人;他們是殘酷的獵手,同時也是可悲的獵物,一顆小小的子彈從她根本看不見的地方飛出來,「噗」的一聲打進他們的血肉里,然後他們就會沉沉倒下,「砰」的一聲倒在地上,濺起一地飛揚的塵土。
……然後就結束了。
一個人的一生就這樣結束了。
沒有人哭,沒有人哀嚎,甚至沒有人能抽出功夫回過頭去看他一眼,因為戰爭和死亡還在繼續,所有人都自顧不暇——他們在拼命,拼命殺死和自己一樣無辜的人,試圖踏著對方的屍體存活下來,然後過幾天再被派向下一個戰場。
她完全愣住了,從沒想過一條人命會以如此寂靜的方式隕落,小說和電影明明不是這樣的,它們會用大段的剖白去描述一位戰士的犧牲,就像電影會有一組又一組冗長的鏡頭去捕捉他們死前放大的瞳孔。
……可實際呢?
他們的死亡只用了一秒鐘,一個家庭花費十幾二十年養育出的孩子,只要一秒鐘就可以死在這片陌生的荒原上。
——而現在的她又有什麼餘裕去同情別人?
她同樣面對著死亡,與此同時身後還有需要照顧的家人,她要帶著她們一起逃亡、回到上海,從此一生遠離戰火,再也不要墜入這樣的人間地獄。
她拼命眯起眼睛去看,終於透過瀰漫的硝煙遠遠地看到了鄰里們的身影,他們正在朝北面的山嶺逃亡,四處亂飛的子彈是不認人的,哪會管你是軍人還是平民?她眼睜睜看著有人被流彈打中狠狠摔在了地上,仿佛只要出現在這片土地就是背上了罪過,是生是死都該聽天由命。
……多麼恐怖啊。
兇猛的火炮就炸響在她的身邊,幾乎就要震聾她的耳朵,鮮血淋漓的手心已經完全算不了什麼了,在泥地里扭傷的腳踝也完全不能讓她感到疼痛,她的世界在一瞬間變得極端狹窄,只能看到腳下那條窄小的路,她要不計後果地踏上它,甚至根本來不及追問此行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