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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該怎麼選?
世上無先知,至少屬於他們的這個時代沒有,他根本不知道哪條路才能挽救這個滿目瘡痍的國家,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是否有意義。
……他只能去嘗試。
也許孫先生的主義可以呢?也許聚集於南方的革命黨們可以呢?也許就是白清遠、就是金勉,他們就可以呢?
那只是微茫得如同塵埃一般的希望,可是對於行在黑暗之中的人們來說卻異常珍貴,螢火亦可作日月。
他無心同白清遠這樣一個陌路人陳述自己的前塵,更無意將救國這樣一聽便覺沉重的責任壓到他身上,彼時只在短暫的沉默後十分寡淡地答:「未得廣廈千萬,亦願為寒士遮雨——二少爺便當我愚妄吧。」
這話是最敷衍的,偏偏又最坦誠,兩個心中藏有同樣大願景的男人忽而找到了同類,縱然他們行於截然不同的道路上、往後或許也沒有相會的契機,此刻卻仍不免各自感慨。
……也許那就是一生只見寥寥數面的知己。
後面的事情就很簡單了:他為革命黨人安排了另一條出逃的路,先南下去廣州,再從那裡出洋,時間就跟薛靜慈原本的安排並行;他讓青幫人另找一群工人到碼頭充數且不要把這個消息告訴白家人,是擔心他們知曉實情後穩不住場面,畢竟此事一旦被馮覽看出端倪,那聲東擊西的大戲可就唱不下去了。
最後的結局果然如他所願,馮覽的注意力盡被白老先生的動作牽走了,並未察覺到他這邊的小動作——這可真是萬幸,否則不但白二少爺跑不掉,他自己也會被徐振一槍崩了。唯一的疏漏是他沒顧忌到白老先生的身體,連累他在大慟之下累垮了身體……
而在此時的講述中這一切細節都不見了,他並未告訴白清嘉他自己在這次事件中面臨的危險,也並未陳述他對她二哥網開一面的因由,一切語言都是平平淡淡的,連音調都很刻板,是最無趣的講演。
……可她卻很喜歡。
她喜歡他的聲音,喜歡他低沉又平穩的音調,喜歡他說話時目不斜視冷峻嚴肅的樣子,喜歡他措辭的方式,喜歡他停頓的韻律。
那讓她感到安心,同時又讓她感到……悸動。
她窩在座位里,連夜的奔波讓她渾身都沒力氣了,背也挺不直,只有目光還勉強能看著他的方向,聲音低低地說:「……謝謝。」
他原本虛握住方向盤的手微不可察地一緊,眼前卻又浮現出今日凌晨他去醫院找她的光景,那時她伏在她父親病床邊,看他的眼神有不容錯認的畏懼和瑟縮,當時便攥緊了他的心。
「……不客氣。」他答。
女人在這種時候總是很敏銳,她幾乎是立刻就察覺到了他說這句話時語氣的遲疑,同時還從他幾乎沒有表情的側臉上看出了一點點愧疚的痕跡,這令她的心立刻感到一陣踏實和安慰,與此同時一股難以解釋的委屈又浮了上來,眼前也同他一樣划過了前幾日的情景,譬如他很兇地看著她的那個樣子,以及他把槍從她手中拿走的那種決絕。
生病的難受加劇了她的脆弱,也或許不是脆弱、只是她又忽然嬌氣起來了,男人的妥協讓她意識到自己仍擁有一些放肆的權力,而此刻她就要驗證這權力究竟有多少喜人的效力。
她都沒有斟酌,只憑貓咪的直覺拿捏著此時相處的分寸,徑直背過身子不看他了,臉扭向窗外,一個背影也像一朵惹人憐愛的花。
他看不見她美麗的面容,卻能聽見她隱約帶著啜泣的聲音,在說:「就送到這裡吧……後面我自己回去就好了。」
第45章 哄慰 難以言說的依賴和親昵
這是荒唐的話, 因為那時他還沒把車開進城,如此荒郊野嶺她該怎麼回家?稍一思索便該知道這是女人在置氣。
可她言語中隱約的哭腔卻讓他有些亂了方寸,一時間竟沒看穿她的小伎倆, 只皺著眉問:「這裡離白公館很遠……你怎麼回去?」
她還是不看他, 在座位里縮成小小的一團, 聲音悶悶地傳過來, 說:「我自己想辦法……」
……哭腔更濃了。
他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一些,一邊開車一邊頻頻側過臉去看她, 所見的卻只有她柔弱的肩膀,還有因為連夜奔波而被濺上泥點的裙擺。視線的盲區擴大了人的想像,他會止不住去想她此刻流淚的樣子,後來終於還是在她又一次的催促下選擇了停車。
他停車可不是為了讓她下去、只是想緩和她的情緒, 可車一停她就作勢要去開車門,這顯然超出了他的預計,於是下意識伸手拉住她的手腕阻止了她要下車的動作。
這個力道沒有掌握好、偏重了一點, 扯得白小姐整個側過了身, 她美麗的臉終於轉向他,果然掛著晶瑩的淚痕。
……他幾乎是立刻僵住了。
天曉得, 他原本就很少與女人打交道、遑論看女人哭, 更何況是她……那紅了眼眶的樣子足可以讓這世上任何一個鐵石心腸的人心軟,更足以讓一個原本就對她懷有異樣感情的男人徹底低頭。
「你……」他甚至都不知道該如何跟她說話了。
她也知道男人的無措和侷促,這樣的情形一方面取悅了她、讓她得意,另一方面又助長了她的氣焰和委屈, 想哭的欲望越發強烈,眼淚也跟著越涌越多,可她又聰明地不哭出聲,於是這委屈便顯得很隱忍, 更惹人心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