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頁
白清嘉來到校門口時程故秋已經提前在那裡等她了,新年伊始,兩人見面都是心情愉悅,白清嘉還調侃了一句:「你今日到得這麼早,是不需要和學生們講文心雕龍了麼?」
程故秋聞言失笑,被擠兌地連連搖頭,說:「怎麼這樣記仇?從年前記到年後,折騰得人往後都再不敢遲到了。」
白清嘉也笑了起來,兩人又寒暄了幾句,又聽程故秋說:「學生們要到二月才開始上課,還有幾天可以休息,今日我要帶你來見見教務長,往後你可都歸他管。」
程故秋口中的這位教務長名叫丁務真,因校長平素都在南洋、極少會到學校來,是以他才是那個實際管事的,小到課程安排,大到人事任免,事事都在他的轄下。
他的辦公室在學校最氣派的勵耘樓頂層,一人獨用一大間,倘若白清嘉記得不錯,這排場可比她大哥在文官處任職時還要大;而教務長本人也沒有辜負自己所得的這些待遇,架勢擺得很足,活脫脫一個大官僚。
程故秋敲門帶白清嘉進門時他便一直舒舒坦坦地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後,擺明沒有半點要起身迎一迎他們的意思,早先只掀了掀眼皮說了一聲「進來」,直到餘光看到一個活色生香的大美人走到了自己辦公桌前才陡然來了精神,很快便起身了。
「啊,這位便是白老師麼?」他主動向白清嘉伸出了手,神情顯得有些亢奮,「程先生都沒提起過,您竟是位如此出眾的美人!」
丁教務長年紀約在四十上下,很瘦,也許有些南洋的血統,皮膚偏黑;他的背有一點佝僂,兩隻手臂很長,伸出時看起來像只猴子,一雙眼睛精光四射,四處看時又像只老鼠。
白清嘉本能地不喜歡這個又像猴子又像老鼠的男人,畢竟主動向女士伸手是很失禮的行為,何況在工作中品評對方的相貌、即便是讚美也會讓人感到被冒犯。
倘若是原來,驕矜的白小姐一定不會願意跟這樣沒有分寸的人握手,可是際遇的更迭已經讓她學會了忍耐和偽裝,現在的她已經能夠面不改色地做自己不願意的事了,儘管男人緊緊握著她的手且手心還有一層濕噠噠的汗她也沒有撂臉,仍體面且客氣地說:「您好,承蒙謬讚。」
這個手丁務真一直握了半分鐘,到後來程故秋都看不下去了,主動開口打破了僵局,有些不愉地說:「教務長,今日白老師是來辦入職手續的,我會帶她去外文系熟悉一下環境,您還有什麼其他要交待的麼?」
與美人的親近突然被打斷,丁務真的臉色也有些不好看,他老鼠一樣的眼睛還在白清嘉身上打轉,又應付地說:「沒有了沒有了,程先生做事一向讓人放心的——不過白小姐有事也可以來找我問問,我也在外文系教英語,咱們的關係更近呢。」
直到從丁務真的辦公室出來白清嘉仍覺得自己手上沾著對方的汗,她嫌惡地皺著眉,一直拿手帕反覆擦拭,手臂上甚至起了一層小疙瘩。
程故秋也察覺了白清嘉的難受,他實在沒想到那個丁教務長會如此急色荒唐、此前也沒察覺到他是這樣的人,眼下真是既尷尬又愧疚,只好侷促地對白清嘉說:「真抱歉,我沒想到教務長會……」
白清嘉又怎麼會責怪程故秋呢?他幫她找了一份工作、讓她能夠供養自己的家人,這便是天大的恩情了,世上的事又哪有盡善盡美的?總要忍耐些不如意。
「沒關係,」她打斷了對方的道歉,嘴角仍帶著平和的笑意,這是此前的白清嘉絕做不到的,可現在她已駕輕就熟,「大不了往後我就躲著他,少見面就是了。」
程故秋對她的體諒和寬容也十分感激,但仍不免感到愧疚,此時又緊接著說:「對對對,儘量少見,要是真有不得不見的情況你也記得叫上我陪你。」
這實在太周到了,白清嘉都不知道自己上輩子做了什麼好事、今生竟能碰到這樣慷慨的好友,眼中的笑意亦越發真誠,答:「知道了,爛好人。」
接下來程故秋便帶著白清嘉走了一遍校園。
學校依文理分科,不同的科目分在兩幢不同的教學樓,文曰「薈萃」,理曰「行知」,外文系便在薈萃樓三層,與二層的國文科一上一下;她是來做助理□□的,給人家正職的教授打下手,自己就沒有單獨的辦公室,要暫且同其他三個助理□□共用一間,那幾位同事都是男人,一個留俄的叫陳朔文,一個留美的叫錢靖,一個留日的叫高漢全,照面時都十分客氣,不像丁務真那樣出格。
接著程故秋又帶白清嘉去見了自己的正職教授尼諾·伯納德,那是個三十多歲的法國男人,風度翩翩熱情有禮,最典型的法蘭西性情,見到白清嘉之後十分高興,還打聽了她此前在法國留學的光景。
「你能來真是太好了!」尼諾由衷地感慨著,「我的中文很糟糕、簡直稱得上是災難,你都不知道之前我跟學生們溝通有多麼困難——她們聽不懂我的話,我也說不明白,唉!」
「你還是這裡的第一位女老師,這真讓人高興!」他繼續喜悅地說著,「我真不明白一所女校里怎麼會到處都是男老師,一位女教師都沒有你能相信嗎?當初來的時候我還以為自己走錯了地方!」
自回國之後白清嘉就很少再接觸洋人了,此時再次聽到這明顯帶有法蘭西風格的語言和腔調,難免令她倍感親切;她笑著和尼諾繼續聊了幾句,已經感到自己可以和這位教授愉快地相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