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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家十分冷漠,遠不如昨夜那麼親切,此刻只用一句硬邦邦的「不知道」答覆她,等她再追問時又乾脆撂了臉,還頂著說:「你們自己人去哪兒了關我們開店的什麼事?要找自己找去,可別耽誤我們做生意!」
事情到此白清嘉還如墜雲霧,並未能看出那王嫂和店家是一窩同夥,而她和母親所在的這家驛站更是個徹頭徹尾的黑店——她的年紀到底還是太小,雖有幾分聰明卻遠不足以應付世道的曲折和人心的險惡,更不足以讓她妥善地保護自己。
她犯了許多錯,譬如昨天在火車站外初次碰見王嫂的丈夫時就不該一把掏出十塊大洋,那舉止在她自己看來是表達誠懇,可在人家看來就是露富,很容易勾出對方的歹念;又譬如她不該那麼容易地信任王嫂,一個看起來質樸的中年女人也可能會是狡詐的賊,以貌取人的結果泰半都很糟糕。
可如今悔恨已然無用,她和母親拎著僅剩的一箱行李從驛站走出來,茫茫的荒野一望無際,到哪裡去找那個偷了她們錢財的女人?能看見的只有依然在粥鋪門前排著長隊的人們,還和昨晚一樣饑寒交迫狼狽不堪,唯一的區別只在於今日道旁多出了一具男子的屍體。
那同樣是個衣衫破落的人,看樣子剛斷氣不久,手裡還拿著一塊硬饅頭;粥鋪里施粥的夥計看到死了人表情竟沒有一點驚慌,相反好似還有些興奮,一揮手便又叫出兩個人扒開了男子的衣服,居然從他懷裡搜出了兩根黃澄澄的金條!
夥計們彼此對視一眼,皆是滿臉得意,隨即便將金條送進了驛站,根本不管那男人的屍首;排隊等待施粥的流民們似乎也對這一切見怪不怪,同樣不管人是生是死,只一個勁兒偷瞄著死人手中剩下的半個饅頭,沒一會兒隊伍里就跑出幾個人去把它分食一空了。
這……
別說年輕的白清嘉了,就是活了大半輩子的賀敏之也沒見過如此慘絕人寰的場景,母女倆當場便僵在了原地,白清嘉還拉住了母親的手,輕聲問:「母親,那個人……」
……是怎麼死的?
賀敏之可答不出,只覺得近來親眼目睹的一切都大大顛覆了自己此前對這個世界的認識,幸而有個好心的女人扭頭看向了她們,一邊嘆氣一邊同她們解釋:「這光景你們沒見過?施粥鋪本就是專發死人財的……」
一個混亂的世道能有多可怕?人心的兇殘和險惡能被一股腦兒逼出來,就連一個小小的施粥鋪都埋著鮮血淋漓的陷阱,輕易就能要了人的命。
如今兵禍四起,要逃難的又豈止是一無所有的貧民?便是小富小貴的鄉紳也要為了避禍而背井離鄉,將家中的田產清點變賣,折算成金條帶在身上,為防人搶劫還會喬裝成普通流民混在人群里,就等著一路平安地逃到暫且沒有戰亂的地方。
施粥鋪打的就是這群人的主意:他們一邊用薄得像水一樣的粥吸引流民,一邊又在粥桶旁備下饅頭一類的乾糧,粥可以白喝,饅頭卻要賣錢,倘若填不飽肚子就花錢買舒坦;這時有錢的鄉紳們便裝不住了,他們也跟流民們一樣挨了許多天的餓,一看有乾糧可吃又怎能拒絕?忙不迭就從口袋裡掏出錢來換了饅頭,大口大口吞了下去。
可長期挨餓的人猛地吃下硬邦邦的乾糧會有什麼後果?身體根本吃不消,不走運的沒一會兒就會倒地而亡,這時施粥鋪的夥計就會出來把他身上帶的金條搜刮一空,為他們兼濟天下的「慈善家」老闆狠狠撈上一筆油水。
這是一個身處上層的人群永遠不可能親眼見到的黑暗世界,運行著無數令他們難以置信的殘酷規則,足以讓他們的心防在剎那間崩潰,只餘下一地破碎的殘渣。
白清嘉感覺到自己的手在發抖,陌生男人的屍體就倒在路旁,一條活生生的人命卻還遠不如一個饅頭金貴——那她呢?她的母親呢?她們的命又能有多值錢?能重過人心底無窮無盡的惡念和貪慾麼?
想到這裡她又汗毛倒豎了,只唯恐自己和母親也會如那被洗劫的男人一樣命喪他鄉,當下只想立刻逃離這吃人的鬼地方,再也沒有要追查盜賊的心思,拉上母親的手便匆匆跑出了驛站的院子,直奔向曲折的山嶺和荒蕪的曠野……
從安慶到柊縣大約一共要走一百五十里地,昨日馬車已經跑了一多半兒,現在只差不到六十里就能到家。
荒無人煙的地界哪有車馬?頂多只能碰到逃難的流民,一應都是從皖南往外跑,沒一個是跟她們同路的。於是她們只好拎著行李、逆著人流徒步趕路,迷失時還要四處找人詢問方向,其中艱難已不必多言。
賀敏之從沒吃過這樣的苦,何況她也上了年紀體力不濟,要走完這六十里地於她而言可真是要命的折磨;白清嘉背不動母親,只能替她拎著箱子,瘦弱的身體其實也在崩潰的邊緣,每在泥濘的路上多走一步心底的絕望便又多一分,恍惚間柊縣好似成了一個永遠也無法抵達的海市蜃樓,終會把那些奔向它的人拖入深淵般的死地。
她們就這樣走啊走啊,從白天一直走到黑夜,走到白清嘉拎著箱子的小手被磨出了大大的水泡,走到在荒原的盡頭隱隱看到四起的硝煙,走到四下里空無一人、幾乎只有鬼影肯與她們為伴。
終於……在漆黑的夜色中看到了柊縣的城門。
第111章 老宅 像個不知疲倦的小陀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