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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有些出神了、都忘了要搭理丁務真,只緩慢地伸手接過了她的書,真實的觸感使她的心跳漸漸加快;她默默地撫摸了一陣那幾個燙金的字,接著又小心翼翼地翻開了書頁,只見扉頁上寫著兩列很清楚的字——
「向卓越的法蘭西思想家盧梭先生致敬」。
「向篳路藍縷的翻譯者白清嘉女士致敬」。
「女士」……
這兩個字讓她的心跳得更快了,那一瞬忽而覺得手中的書變得沉甸甸的,起碼遠比此前那些署著「賈先生」名的報紙來得有分量——「篳路藍縷」是多麼令人惶恐的話,可同時又讓她感到一陣激動與鼓舞,仿佛自己真的做了什麼很了不起的事、甚至在她眼前揭開了一個更廣大壯麗的世界。
這……
「白小姐……」
偏偏此刻思緒被打斷,是站在她跟前的丁務真又開了口——他可精乖呢,已瞧出白清嘉被手中的書打動了,於是趕緊趁著這個機會上前討饒。
「白小姐,我真的已經知道錯了,以後也絕不敢再犯,」他十分真誠地哀求著,早已沒有了當初在宿舍門前威脅白清嘉的那副兇相,「煩請您代我跟徐將軍求求情,讓學校不要退了我的資、放我一條生路吧!」
說著連連彎腰鞠躬,每一下都恨不得把身子疊起來,便是拜佛祖拜菩薩也沒有這樣殷勤虔誠。
一旁的程故秋原本只在提防這位前教務長忽然發瘋傷到清嘉,卻不料對方忽而開口提及了另一個男人……他沉默著用餘光看身邊女人的反應,卻只見她隨手把書合上,臉上的神情照舊平淡自若。
「他?」她甚至冷笑了一下,「你當他是什麼人,還會為了你這點小事勞神費力?」
白清嘉抱起了手臂,大小姐的氣派端出來,又顯得矜高傲慢了。
「你自己也明白吧?為難你的不是他也不是我,是做錯了事的你自己,無論被革職還是被退資都是閣下應得的,還有什麼好說的?」
丁務真一聽這話就更著急了,兩隻手又合在身前來回地搓,額頭上還在冒汗,又在求:「可是白小姐,我——」
「你覺得這後果太重了?」
白清嘉卻打斷了他,神情冷漠極了。
「那麼那些被你倚仗權勢奪走成果的人呢?他們的損失又該由誰來彌補?」
「你覺得你奪走的只是一本書?」
「那是他們的未來!是他們的理想和希望!」
「一個被搶走成果的教丨員該如何在學校里立足?他們會不會因為找不到出路而被迫放棄這份工作?離開學校之後又該去做什麼?」
「而你呢?躺在別人的功勞簿上、你又有哪些了不起的建樹?是兢兢業業培養出了優秀的學生?還是扎紮實實譯出了振聾發聵的大書?」
一連串質問一句比一句凌厲,直把丁務真逼得節節敗退。
「書我收下了,但閣下要求的事我恐怕無能為力,」她已拿著書從座位上站了起來,看起來冷漠又高貴,「你請自便吧。」
從程故秋辦公室出來的時候白清嘉還是有些懊惱的。
她原本都想好要跟丁務真這個無恥之徒當面鑼對面鼓地好好算一筆帳了,無奈事到臨頭卻被突然出現在眼前的成書泄了一半的氣,方才那幾句質問頂多只將她往日的風範發揮出了二三分,著實是便宜了那個畏強欺弱扒高踩低的小人。
正埋怨自己到一半、卻見程故秋也跟著她一同從辦公室里出來了,走到她身邊時看了一眼她抱在懷裡的書,倒是很周到地沒有再提起丁務真破壞她的心情,只微笑著祝賀她:「鴻文即將付梓,我該對你道一聲恭喜。」
一說這個白清嘉的眼中便又浮現出笑意了,正如此刻窗外的春日一般明朗溫柔,還說:「這都是多虧了你,倘若當初沒有你幫我找到教職,我也不會誤打誤撞走到這條路上來。」
頓一頓,又興致勃勃地提議:「等書都印刷好了我送你一本好不好?程先生是北大出身,可要給我斧正。」
他聽言便笑,看起來十分開懷,點頭答應:「卻之不恭。」
兩人相談甚歡,從薈萃樓的走廊經過時自然會被往來的學生們看到,大家見到久未露面的白老師亦皆難免驚訝,紛紛看著她竊竊私語;她本來有些怯的,可因如今懷中多了一本書,不知為何心境卻忽而大不相同,不僅底氣足了許多、而且看學生們時心中還有一股熱情,只覺得學校的確是全世界頂頂好的地方,每個人的未來都有無儘可能,而她便是那個幫助她們追求更美妙的人生的人。
就那麼匆匆幾個閃瞬她便打定了主意:她要回到學校里教書。
她要出版更多的書籍,要帶出品學卓越的學生,要不愧對扉頁上「篳路藍縷」那四個大字,要過更充實、更有意義的生活。
這個決定讓她神清氣爽,走起路來步子都更輕快了,薈萃樓外的春日於是也顯得更加爛漫,像是美好的生活正在對她招手——她本來還打算去原來的宿舍收拾一下東西的,如今也覺得不必了,反正過不了多久她就會回到學校,忙起來還會再回去住的。
「我這就走了,你也不必送我,」她笑吟吟地扭頭看向程故秋,已打算與他道別,「過段日子我就回來了,往後一起共事的日子還長呢。」
他聽言眼前一亮,雖不知是什麼讓她忽而打定了主意、可日後能繼續見她的消息畢竟還是令人欣喜,於是忍不住微笑起來,溫雋的眉眼顯得特別柔和。